《妖行于世》无良的过客

44、青云非愿瑶池远4

　　青丘九尾，以色白者为尊。自上一位成功渡过情劫的前辈之后，无数年过去，又一个突破了这道关卡的，却是一只黄毛狐狸。
　　听着无数的溢美之词，黄少琅轻轻一叹。不是他天资卓绝，亦不是天道眷顾，他只是有幸遇到了正确的人罢了。
　　那个时候，提到“情劫”二字，黄少琅恐惧异常。他亲眼看着自己美丽聪慧的姐姐是如何与凡人纠缠，失去自尊，失却自我。黄绯颜用自己的真元为那个男人延寿。悠长的生命，无尽的财宝，强大的力量，那个男人一面享受着这些常人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一面怪罪黄绯颜将他变成了怪物。黄绯颜心灰意懒，抽身而退。比起无数折在这里面的族人，黄绯颜已是幸运。这件事还是成了她心中的魔障。即使后来，为了繁衍，与族人孕育了锦儿，她依旧不曾放下。
　　当黄少琅的修为也到了这道关卡的时候，黄绯颜说，她要去处理当年的旧事，请他去帮忙。情劫从来都是自己的事，哪有找人帮忙的道理！黄少琅知道，姐姐只是为了陪自己。如此心意，怎可辜负？他怀着感激，欣然应允。锦儿跟来，实属无奈。作为未成年的九尾狐，她还无法离开父母，独立生存。她的父亲，在与赤鱬的战斗中，落败身亡。黄绯颜不得不带上她。
　　他们遇上了黄绯颜的那个男人。他依旧恨着黄绯颜。他不只一次来找麻烦。他只是个人类，即使得到了黄绯颜的修为，依旧是个人类，如何能与三名九尾狐对抗？不过是黄绯颜始终不忍心伤他，他才一直有机会到他们面前张牙舞爪，好似小丑，犹不自知。
　　在离开青丘的第十一个年头，黄家三人邂逅了一个形容狼狈，却依旧骄纵的大小姐。她说，她叫林瑶。在同行了一段时间之后，黄少琅决定，让她做自己渡劫的人选——这样的性情，与他的喜好不合，他应不会爱上她。黄绯颜不是很赞成。这种骄纵任性、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现在看着，还有那么几分可爱，等过几年，她身上属于年轻女子的灵动褪去，就会变得市侩、刻薄、虚荣、贪婪，或许还有狠毒。选这样的人，当真是不要命了！她哪里知道，黄少琅根本不想渡劫。他只是在应付她！
　　黄绯颜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却没说更多——既然自家弟弟看中了这样一个女人，她能有什么办法？情劫，终究是自己的事。黄少琅知道自家姐姐误会了，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在这样的误会之下，黄少琅向林瑶提亲。
　　“你可愿护我一世安乐无忧？”没有娇羞，没有恼怒，林瑶只是平静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自然。”黄少琅毫不犹豫的回答。不过是个凡人，她的一辈子，也不过是几十年光景罢了。
　　“好，我嫁你。终我此生，只要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林瑶轻笑着说。
　　听闻此言，黄少琅心中微讽。这就是人类，轻易就许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诺。她若是知道了站在她面前的自己的真实模样，又当如何？那时候的黄少琅不曾注意，林瑶给予了他们一家太多的信任，而她，本不是轻信之人。
　　婚后的林瑶，温和端庄，和她相处，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艰难。她不会织布裁衣，不喜欢打理家务。这些事情，都由黄绯颜动手。若是交给林瑶，她大概会花钱雇人来做。黄绯颜认为林瑶虚伪又不贤惠，很是不喜。黄少琅不甚在意：不惹麻烦就好。
　　林瑶太过乖巧，太过知情识趣，接人待物，又太过老练。她应该不仅仅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她从来不肯说自己以前的事情。也许，她的身世有什么麻烦吧——一直以为林瑶是罪臣之后的黄少琅没想到，找上门的麻烦，竟和林瑶完全没有关系。
　　来的是黄绯颜的那个男人。在几番纠缠之后，他竟然和赤鱬勾结在一起——他上门挑衅的时候，黄家三人根本没想到他找到了这样的强援。黄家三人不希望林瑶看见他们斗法。可是，他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没时间安顿林瑶了。如他们这样的妖族，不会主动对普通人动手。可是，林瑶不是一个等着他人保护的女子，如果她仗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
　　林瑶提出，要去访友，晚上不回来了。心事重重的黄家三人欣然同意，没发现这中间的巧合。
　　异常难缠的敌人，突然出现的藤蔓，己方三人的诡异被困，恰好归来的林瑶——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太多的巧合，黄少琅心有疑惑，找不到答案。
　　黄绯颜终于杀了那个男人。她终究没有放下，以后，怕也是放不下了。
　　他们找族人帮忙，杀了那几条臭鱼。逃掉的那一条再无音讯。黄少琅心中，疑惑担忧，兼而有之。黄少琅总觉得林瑶知道些什么。她没做错什么，只是做的太好了。她避开了所有的危险，避开了所有发现真相的机会，即使是玩笑一般的无理取闹，她也不曾说出半句令他为难的话。和他这样的异族相处，她表现得太过完美无缺——这本就是最大的破绽。黄少琅没将心中的想法与素来亲厚的黄绯颜分享。那时候，他不曾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黄绯颜带着锦儿，跟族人一同回去了。他们都认为，黄少琅这次渡劫，失败了。当然，他也没陷进去就是了。黄少琅留下，只是为了完成照顾林瑶一生的承诺。外敌已去，照顾一个不会牵扯太多的凡人，对成年的九尾狐来说，不成问题。离开时，他们都很放心。当数十年后，黄少琅回到族里，已然渡过了情劫，让他们结结实实的惊讶了一回。
　　黄少琅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将林瑶放在心上，或许是朝夕相处，或许是某一次不经意的回眸，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所谓的“爱情”。
　　林瑶在五十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看着她虚弱的模样，黄少琅万分焦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林瑶放在了心里。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陷了下去。黄少琅不想欺骗林瑶了。他试图将真相告诉她。可是，林瑶巧妙地将话题岔开。黄少琅不再提起这件事。他确定，林瑶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只是，她到底知道多少。
　　病愈之后的林瑶，开始以看黄少琅的热闹为乐。黄少琅可以感觉到，林瑶已经渐渐的放下了拘谨，敞开心扉，露出了少许真性情——不是因为明白了他的心意，仅仅是因为感到生命的脆弱，想要及时行乐罢了——他终于可以稍稍剥开她的完美面具，看一看她真正的模样。可是，这是好事吗？黄少琅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这种平淡安然，偶尔鸡飞狗跳的生活，持续了三十二年。
　　那一年冬雪初降的时候，林瑶昏迷了好几日。当寒梅挂满枝头，她忽然醒来。林瑶气色尚好，黄少琅满目忧伤。那一刻，他有一种冲动，想要效法黄绯颜，用自己的修为为林瑶延寿。直到最后，那依旧只是冲动——黄少琅从来不肯回想这件事，因为无论怎样的选择，他都会后悔。
　　林瑶想要到院中赏梅。黄少琅无法拒绝这个任性的要求。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他扶着苍老的妻子，缓缓走过银装素裹的庭院，在扑鼻梅香最浓郁的所在停留。
　　林瑶缓缓抬起布满皱纹的手，似乎想要抚上那娇颜的花瓣。
　　“我为你折下一枝，可好？”黄少琅柔声问道。
　　林瑶微微摇头，说：“不必了。”随即，她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二十岁之前，我不曾见过梅花。外祖父厌恶，故而，全城无人敢种梅。”
　　“若是不喜欢，便砍了吧。”黄少琅说。听到林瑶提到家人，他微微惊讶——那样的权势，不是普通的臣子能拥有。他没有追问。他不想将最后的光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世人的好恶，与梅何干？无辜受戮，令人悲叹。”林瑶微微一笑，说，“我只是想到了我的家乡。”
　　“阿瑶的家乡在哪里？我们去瞧瞧可好？”黄少琅说。林瑶此刻是身体经不起半点颠簸，即使使用妖族的法术，已不适合长途跋涉。黄少琅或许只是想找一个让他留下林瑶的理由吧。
　　“那里，已经没有值得在意的人了，还回去做什么？我已经不记得家乡的模样了。”林瑶握住黄少琅的手，说，“等我死后，我不想埋在土里，受虫蚁之苦，也不想在漫长的光阴中，渐渐腐朽，空留白骨一副。你将我的尸骨化为土灰，扬于空中吧。我会随着呼啸的北风，回到暌违已久的家乡。”
　　“生同衾，死同穴，你，竟然不想！”黄少琅震惊地说，眼中是满满的哀伤。
　　“你已经拥有了我的大半生了。”林瑶说，“我怕我没有耐心等你太久。”
　　“你——”
　　“此生此世，安乐无忧，与子执手，白首无悔。如有来生，愿，再不相见。”林瑶清浅的笑着，止住黄少琅脱口而出的话语，她说，“我知道你的生命还很长。你可以踽踽独行，直到将我遗忘，也可以与他人相伴结缘，用新的幸福将空虚充填。只是，不要来找我——轮回转世，已不再是我。在陌生人身上，寻找曾经的影子，收获的，只有悲哀和绝望。”
　　黄少琅沉默良久，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知道了多少？”
　　“一开始就知道了呢。”林瑶笑着说，“本来，我还以为你们是黄鼠狼呢。后来，一位可敬的长辈告诉我，我的夫君，竟是鼎鼎大名的青丘九尾。”
　　“那你可知道……”黄少琅说不下去。有些话，一旦说出，就代表着，他们的婚姻，他们的携手白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对苍老的女子来说，太过残忍。
　　林瑶勾起唇角，说出了让黄少琅心脏停跳的话语：“情劫吗？我，知道。”
　　“你，不在意？”黄少琅震惊地问。
　　林瑶轻轻摇头，说：“知足常乐，比起与我血脉相连的那些人，我已然幸福太多。”
　　“知足常乐……”黄少琅反复咀嚼这句话，神情莫名。
　　“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林瑶抬起头，说，“容我一问，君心何意？”
　　“一生美满，我心亦然。”黄少琅微微一笑，说道。
　　那天夜里，林瑶在黄少琅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在将林瑶的尸骨火化的时候，黄少琅大哭了一场。在将林瑶的骨灰散于空中的时候，他已经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整理林瑶的遗物的时候，黄少琅发现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无论是那上边强大的妖力，还是雕刻其上的“瑶光”二字，都令他心惊。原来他的妻子，竟是那位风华绝代的长宁公主的女儿！原来，这就是林瑶的秘密。
　　黄少琅将玉佩送到长宁公主的坟前。他的妻子，只是林瑶。与那位受尽荣宠，却意外早夭的瑶光郡主，没有关系。
　　在他和林瑶的家里，他住了三年，维持着林瑶故去时的容貌。当他恢复了与林瑶初见时的模样的时候，他已经渡过了情劫。
　　黄少琅觉得，“情”之一物，不必山盟海誓，激烈得仿佛将灵魂一并焚烧，也不必如黄绯颜那般，渴求天长地久，地老天荒，更不必在轮回中一次次寻找纠缠，不得解脱。平平淡淡，相守一生，虽有感慨，却无遗憾。回想佳人，当可会心一笑。如此，堪称幸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