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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昨夜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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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萝谈不上信佛,但每隔一月总是会来礼拜的。可抬眼看着矗立的金佛,心中却什么心愿也没有。听着庙祝里的木鱼声,闻着庙堂里的香烟味,心便也就安宁了下来。
“二姐——”烟萝刚踏出古刹,便被一个青衣少年欢喜的声音唤住。
烟萝听声音,不由的会心一笑,抬眼看向青衣少年。轻声道:“你怎么来这了?”
少年一脸的清秀,腼腆一笑,双眸若秋水般的清澈透明:“我知道二姐会到这的,所以我一直在这等二姐。”
烟萝点了点头,淡然问道:“家中有谁生病了?”
少年摇了摇头,走到烟萝身旁道:“敢情二姐是非得家中有人出事才许我来看你。”
烟萝无奈的摇头,含着笑问道:“那你为何要等我呢?”
“娘亲今日新做了一种糕点,想要二姐去尝尝。”少年笑说着,似乎那糕点是宝物一般。
“他也会去?”烟萝迈步向前走去,淡淡的问道。
“不,不。就因为他今日不会来,所以娘亲才放心请你的。”少年于后忙解释道,满眼的爱慕与崇拜,只是烟萝看不到。少年闭眼微微一笑,溢出的不是蜜的甘甜,却黄连的苦涩。无论如何,她只会是自己的二姐,从第一天见到她起便已注定了。
烟萝轻点了下头,垂头继续向前走去。少年跟于烟萝身后,不紧不慢。两人静默无语,从宁静的古朴小道到拥挤的闹市街道,两人一直如此一前一后的静默着,外边的闹意仿佛无法进入他们宁静的天堂。
少年不是他人,正是邬崖子在外行院的妻妾所生的孩子——罗文杰。而刚刚他们口中的“他”便是指邬崖子。邬崖子在外妻妾有多少,烟萝是不知晓的,合该也有四五。罗文杰随母姓,因为刘氏是不承认邬崖子在外的孩子的。会同他们相识并备受他们的尊敬,只是因为自己曾无意识的救过他们一命。
禁幽令刚解除,烟萝便如疯子一般踏上那条私奔之路,心中默念着“穆清”。三年了,那些熟悉的景物也生疏了。残冬三景——落雪雁飞、平阳岩松、梅开二度,雪色覆盖,说不出的美妙。残冬三景,只不过是穆清信口说的习常景物而已,它们本同自己一般,是无人注意,没有名字的可怜之物罢了。可今见不到那般景物了。落叶纷飞,红枫似染,归于一派迷离的秋之美景,只是落寞的让人唏嘘。
人尤似丢了魂一般,漫无目的的四游着。见哪人多,便往哪去,只为了驱赶心中的寂寞。也不知怎的,自己竟然来到一个香火旺盛的庙堂。眼中虚无的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心中不禁想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样礼拜有用吗?就算你在怎么虔诚。自己拜了那么多的佛,怎就落个如此下场。三年空虚的时日,打发时光的竟然是这佛理,多可笑亦多可悲呐!
也许是命运的玩笑,恍惚间竟然听到有妇人低低的啜泣声。循声而去,见一华衣妇人礼佛跪拜,低声泣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保佑我儿文杰身子早日康复。信女罗氏愿带受我儿之苦痛……”
烟萝静静的看着眼前之人,冷冷一笑,走到庙堂外等着那妇人。她想知道这罗氏是否当真愿用自己换取儿子身子的康复。谁知那罗氏真的答应了,那么的欢喜。烟萝震惊了,原来世上真有如此伟大的母爱。因为烟萝要罗氏做到是跪钉板。罗氏当着烟萝的面,毫不犹豫的直直跪了下去,眼都未眨一下,殷红的血就那么汩汩的涌了出来,浸染一大片,比这满山东枫叶还红还娇艳。烟萝震惊极了,不可思议的看着罗氏,开口的话语都微微的颤抖着。
“你不怕我治不好你儿子吗?”
罗氏咬牙摇了摇头,坚硬的开口道:“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坏了,大不了我同我儿子一起上路,好有个照应。再说,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就这么将自己儿子同自己的命交给一个陌生人,毫不犹豫。那一刻,烟萝感到有千斤重量压在自己肩头,而自己却不能推掉。
当知道躺于病榻上的消瘦如柴的少年是被刘氏忌恨的罗文杰时,要彻底治好他的决心就更浓了。没日没夜的查看病情,触摸体温,亲自辨药熬药。三个月后,罗文杰的病奇迹般的好了,而自己却累的躺下了。当然京城中也出现了一名神医,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医。罗文杰的病被众多名医诊断为不治之症,可硬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医者给救活了。神医是谁?京畿无人知晓,只知他是个女子。
“后堂的人都好了吧?”静默许久的烟萝忽开口问道,语气依旧淡若止水。
后堂聚集的都是一些生活苦困的穷苦人家。那场突来的流疫,让这一带成了重病区。百姓无钱治病,只得苦熬着,硬生生的看着自己的亲人就这么从自己身边死去。烟萝不是善女,却敌不过罗文杰的哀求。不得已才走出邬府,来到后堂,免费为那些人看病,还将自己所有的积蓄给他们抓药。用罗文杰的话来说就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为了罗文杰的好心肠,害自己做这赔钱的买卖,真的大为不智。可不知为什么,那样做后,心中反倒是一阵轻松,带着点点欢喜。原来自己还活着。
罗文杰一听烟萝在跟自己说话,忙高兴的赶了上来,同烟萝齐并着肩:“嗯!都好了。他们可天天念叨着什么时候可以亲自向您这女菩萨道谢呢。”
“女菩萨?”烟萝满是鄙夷,只可惜罗文杰没有听出。
“可不。他们还说二姐肯定是天仙下凡,不仅人美,心眼也美。”罗文杰将自己听到的全说了出来。能配的上二姐的人定非凡人。
烟萝微转头看着罗文杰,说道:“人美?他们几时见过我的面容来着了。”见罗文杰不语,便笑了笑:“行了,你也别尽挑好听的了,我知他们好就可以了。”
罗文杰看着烟萝,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即便是没有看到烟萝的面容,但就从这通身的气质来看,无论是谁,都会认为烟萝绝对是个美人的。
“二姐,我想学医。”良久,罗文杰才开口道。
“学医?你娘亲知晓吗?”烟萝说不出的讶异。十年寒窗,只盼他能考取功名,有所作为,为他母亲挣口气。可如今竟然要来个弃文从医,当真让人错愕不已。
他点了点头。
“那她同意了?”烟萝又问。对于罗文杰,不知为什么,自己总会不由自主的去关怀。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吧,如清泉般清明透彻。
罗文杰依旧点了点头,但又补充说道:“娘亲说除非我从师二姐,否则她是绝然不许的。”双眼渴求的看着烟萝,生怕她一口否决。
烟萝不再看着他,依旧低头向前走去:“为什么要学医?依你的才识,明年春闱,定能进三甲的。”
怎么说罗文杰好歹也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十三为便秀才,十五为举人,只是于次年大比之时便莫名大病一场,无法于春闱上大显身手。他人称这是范了天忌,因为罗文杰过早显示了自己的才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名扬京都。这也是刘氏为何会如此忌恨于他的原因,若是庸才,刘氏有理由拒绝他认祖归宗,可他偏偏是个能人。为了他,那个形同虚设的族长几乎要与刘氏争执起来。由此可见罗文杰的能耐绝非一般。
“那又如何。我考功名,只是为了好为百姓作主。可上次那场病疫,二姐你也看到了,药价满天上扬,庸医四掠,穷苦百姓求医无门,只得叫苦连天,暗自垂泪。若我为医,定会及时医治那些百姓,让他们少一些痛苦,不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苦苦挣扎。”罗文杰语气微扬,有些激动。
他们已走进了巷道口,没有什么人,确切的说,此时只有他们两人。
烟萝淡扫了下四周,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看向罗文杰,低声道:“你若为官,不就可以抑住药价,逮捕庸医了吗?那样为百姓做的事更多呐。”
罗文杰看着烟萝,扬声道:“殷首辅是官吧,而且是权力极大的官,简直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可那又怎样,他是抑住了药价,逮捕了庸医。可百姓在此之前已受苦了那么久了。他官大权大,但那么多的穷苦百姓他却不能全部顾及。何况要我坐到他那么大的官,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我若为医者,我便有手中医药可用,不一定要用同一味药。如二姐一般,因为药商手中的那味药贵,便又用另几味药代替,便宜那么多。别人卖一幅的药,二姐手中变可买二十几幅药。”他不敢说出那唯一的原因:因为二姐你是医者。
烟萝点了点头,有些动容,问道:“那你可准备好了?人的生命很脆弱的,一不小心,便会有条性命葬送在你手中。虽说你可以获得救死扶伤的欣喜,但你也随时要承受眼前一条条死去生灵的痛苦。要知道医者并非是万能的,他也有爱莫能助之时,那样的心情你能承受吗?你可想好了?这不绝不可是一时的冲动。”
罗文杰镇定的看着烟萝,清澈明亮的眼睛闪过一抹坚决:“是的,二姐。我准备好了。”
烟萝摘下女笠,静静的看着罗文杰,如烟似雾一般,本该是虚无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辉,那时一种欣慰,一种欢喜。如枯木逢春般,心中的那掩埋许久的情感慢慢的苏醒起来。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弟弟,比亲弟弟还亲的弟弟。
罗文杰不禁有些痴了,这不是第一次看,但每次都会让自己痴迷起来,今日更是特别,自己似乎从二姐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生气,一丝属于人的生气。这样的二姐,更叫人着迷。
“文杰——”轻轻的,柔柔的嗓音,叫得人心酥麻麻的,直窝人心。
“二……二姐。”罗文杰不禁低下头,脸微微的漾着赧色,“二姐可否也收六子他们为徒呀,他们也想学医,那样的话,薛大娘若是病了,也不用老是麻烦二姐。”
烟萝看着罗文杰如做错事的孩子般低头揪着衣袖,不禁轻笑了起来,声音甜美的如春花乍放,甘泉冒涌:“看来你今日叫我尝新是假,要我收徒倒为真呀。”
“不是的,我真是特意来叫二姐去尝新出的糕点的。”罗文杰急急解释道,“要二姐收我们为徒是我……我……”感觉越描越黑,索性便道,“尝新为主,求师为次。”
烟萝看着他急红的脸,笑摇着头,轻叹的道:“真是个孩子,这么较劲做什么。”话语中满是宠昵。
罗文杰这方察觉刚是烟萝说的玩笑话,瞪眼看着烟萝,不满的嘟囔道:“再不走,那糕点非被我娘亲送人不可。”说完急急的走到前边去了。
烟萝不紧不慢的戴上女笠,透过紫砂看着急行的罗文杰,含着浅浅的笑意,低声道:“真好,是吗,穆清?”心一揪痛,长吸了一口气,迈步向罗文杰走了去。
他们刚一离去,巷道中便有一道门拉了开来,走出一个紫衣少年,修长的身影投于石板上,显的更加的孤寂落寞。少年走了出来,看向烟萝他们远去的身影,静默了会儿,转身便也起步要走。忽见随后出来的一袭绣云华服的淡雅男子,便道:“放心,你要的东西我一定会给你弄到手。但你也别忘了你的诺言。”
淡雅男子轻含着笑,如二月春风,沐浴人心:“一定。那殷某在此恭候你的好消息。”
紫衣少年轻颔着首,收卷肥大的衣袖。步履如猫,无丝声响,一个疾步,便不见踪影。
淡雅男子看了看紫衣少年消失之处,而后扭头又看着烟萝离去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变的若有若无。瞳孔收缩,更加幽深。似乎想到了什么,轻扬一笑,踏出门槛,拉紧门环,微微一拉,门便吱呀一声扣紧。轻拍了下衣襟,一派温和洒脱的向闹市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