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软玉》苏昧

1、舍己为亲弟，只求容身处

　　“小阮，还得托你件事，下回去山上砍柴了，帮我看看有啥好的草药没，给我采上一些可好。”村西头的二麻子跟正在买菜的阮玉说道。
　　“二麻子，瞧你懒得那劲儿，小阮才多大个孩子啊，你倒是使唤起来不含糊。”卖白菜的陆家婶子不由啐道。
　　“婶子没事，二麻子叔也是不拿我当外人，我明儿个就得进山里头一趟，反正也不碍着啥。”
　　“小阮真是个乖巧的。你弟弟还在山上学功夫呢？”陆家婶子最是喜欢这阮玉，乖巧懂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狠心的，竟将孩子就抛下来了。
　　“嗯。”
　　当年阮玉才五岁，抱着自己三岁大的弟弟来到这黎陆家村，挨家挨户的讨要饭食。小小年纪头都磕破了，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是笑么嘻嘻的说着吉利话。后来要饭要到村东头的陆郎中家里了，这孩子倒是不含糊，抱住陆郎中的大腿就求着收留他弟弟。到现在陆家婶子都记得阮玉那模样。将弟弟放在一旁，他自己一边一边的磕头，一边一边的求着，吉利话一筐一筐的说。那陆郎中也不管，只是埋着个头捣鼓草药。
　　“郎中大人行行好，我弟弟乖巧的很，也不哭也不闹，吃的也不多，您好心收留他，来日做牛做马阮玉定当报答。”说道这里，阮玉又从怀里掏出了三两银子来和一块玉佩来放到桌子旁。
　　那陆郎中看了一眼说：“有银子有玉佩，还要把自己亲弟弟送给人？”
　　阮玉赶紧解释：“玉佩是家里祖传的，传给弟弟的，这些银子，是我攒的，不是偷的，郎中大人行行好。”
　　陆郎中这时候终于正眼看了那三岁大的孩子，眼神到是一亮。
　　“这娃儿看着倒是顺眼。”
　　阮玉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门，慌忙的又磕起头来，只是多谢恩人搭救。又将身上能给的东西全都放在桌子上，千恩万谢的。
　　似是有些舍不得，抱起自己的幼弟轻哄道：“阿云要听话，阿云听话了有肉肉吃。”
　　被唤作阿云的幼童懵懵懂懂的，只知道重复肉肉，一看就是饿了时候的。阮玉心疼，又抱着转了转圈，只将小孩子逗得咯咯发笑才放手。
　　那陆郎中嗤嗤笑着说：“你这娃儿倒是聪明，陆家村里这几户，你还就能挑上我来。行了行了，也是我难得的心善，你去将娃儿放到里屋去，自己也洗刷一番吧。”
　　“哎。”阮玉欢喜极了。心里不住想：娘，阿云有了好去处，您不用担心了。
　　将自己的弟弟放在床上，许是阮云累了，一会就睡着了。阮玉心里不由松口气，他还怕如何同他告别呢，他倒是睡得香甜。看了一会，把身上带的绣袋放到阮云怀里。
　　“阿云，这是哥哥的，你的我带走了，以后我们俩相认了，就拿着这个，知道吗？”说完，阮玉自己都笑了，且不说阮云还睡着呢，便是醒着，他也不可能知道阮玉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给自己个念想吧。
　　阮玉出村口的时候就正巧遇见陆家婶子了。陆家婶子对他印象极为深刻，看到这孩子额头上的血都结痂了，不由心疼，又见怀里没了他那粉雕玉琢的弟弟，不由出声问道：“你那弟弟呢？”
　　阮玉对这个给了他干馍和井水的婶子也是感激的很，她这么问，也是关系阿云，便是说道：“有好人家收留了弟弟。”
　　“哪家啊？”
　　“东头的郎中家。”
　　“是个聪明的娃儿，那陆郎中家的确是个好去处。倒是奇了，那陆郎中想来凉薄，竟然收留你哥俩。”
　　阮玉笑着说：“不是，只我弟弟。我弟弟小，不认生，送出去给人家，也好养。我大了知道事了，也养不熟的。”
　　“啊？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到京里去一趟，我娘说，本家是那里的，说不定能寻着亲戚。”
　　陆家婶子听到这倒是也点了点头：“也是，你这般大的，的确不好寻人家。身上可还有盘缠？”
　　阮玉乐呵呵的点了点头说：“有的，婶子放心。我留了盘缠的。”
　　后来陆家婶子又给拿了几个干馍让他路上带着，阮玉也是千恩万谢的这才走了人。陆家婶子看着这孩子走的远了也不由叹息，这世道，唉，当真是不让人活了么。
　　陆郎中寻着阮玉的时候，那孩子正在河边洗脸。许是额头上的伤口着实疼了，小小的人倒是眉头皱的紧。
　　“你这就要去京中寻亲了？”
　　阮玉被这一声吓了大跳，差点没跌进河里头去。
　　“郎中大人。”
　　“你去京中寻亲享福，便把亲弟丢在这山里头吗？”
　　阮玉当下着急了，他怕这郎中因为这原因不收留他弟弟，那之前做的可不就全毁了么。
　　“不是，不是，郎中大人，我这一路艰辛，不愿弟弟跟着我受苦，我并不是……”
　　“哦？并不是什么？”
　　阮玉扑通跪倒在地，也不管那地上都是石头，膝盖是不是受得住，只是说道：“我并不是去京中寻亲的，我知道我大了，养不熟，不好送出去，倒是弟弟不懂事，以后便是当亲生的也无大碍。郎中大人肯收留我弟弟，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还请郎中大人切莫因为他事而，而不要我弟弟了。我并不是抛下弟弟自己去享福，若非毫无办法，我又如何能将弟弟送人。”
　　“听说你身上还有盘缠？不是说都给了你弟弟了吗？”
　　阮玉二话不说，便将自己剥了个精光，衣衫一抖落，就掉出来个绣袋。这一举动着实惊着了陆郎中。
　　“我能给的都给了，只剩下这绣袋，是母亲给的，我同弟弟一人一个，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陆铭摇头：“你那弟弟根骨好，送去山上的挽竹山庄，以后也定当是有一番作为的，你么，就跟着我吧，学些医术以后也好过日子。”
　　阮玉一听，傻了眼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谢谢，谢谢，谢谢郎中大人。”
　　陆郎中不耐他这般唤他：“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名唤陆沉水。”
　　阮玉也不知道该唤他什么，叫大叔吧，也不老，叫大哥吧，不合适，最后阮玉想到了在家启蒙自己的先生来。
　　“先生安好，我叫阮玉，我弟弟叫……”
　　“你弟弟上了山，自然要跟着山上的弟子们改姓换名，他叫什么，不重要。”
　　这话一说，阮玉也不敢再出声了。瞧着样子，也知道这个先生是不喜欢多话的。可到底的，他弟弟要去那个什么山，谁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境况，便不由担心弟弟会吃苦。
　　倒是陆沉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你那幼弟若不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会有这般机会去上的了无量山进得了挽竹山庄？若是真担心，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又瘦又小，也不知会做些什么，收了你别是个赔本的买卖。”
　　后面一句几乎是嘟囔着说出来的，可阮玉还是听到了。心里惊慌，生怕这人不要自己的了，便赶紧的上前去解释：“先生别看我小，原先在家里头就是个做事情的，啥事都会做，烧水做饭，洗衣伺候人，我都做得来的。”
　　陆沉水倒是吃惊他才五岁大个娃，竟然会这些东西。
　　“我娘是家生奴婢。”
　　陆沉水突然笑了笑：“想不到你这察颜观色的本事倒是厉害。”
　　阮玉没被人夸过，这么冷不丁的被这个好看的郎中夸一下，倒是羞红了脸。
　　“臊什么臊。也不是夸你的话，你能动南边带着幼弟活到这里，这点本事能没有？”说罢，甩了袖子便走人了。阮玉也不敢怠慢，赶紧的跟了上去。
　　就这么着，阮玉在这个村子里一待就是十年。如今的阮玉长得水灵灵的，跟池塘里刚淘出来莲藕一样，看着白水水的，脆生生的，惹人喜爱的不行。又加上他懂事守礼，那些个叔叔婶婶爷爷奶奶的，更是疼爱的很。
　　陆沉水这十年间，也是没少教他学东西，琴棋书画也就不说了，真真的是承袭了陆沉术的好医术。再者，阮玉也没有陆沉水那怪脾气，对人也和善，渐渐来看病的人就多事找阮玉的了。陆沉水倒是高兴，省的麻烦了，他有这些时候正正好去捣鼓别的东西来。
　　“一天到晚的瞎跑，也不见把你那狗爬的字练练，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写出来的字让人恶心。”
　　阮玉呵呵傻笑了两声，他也知道这是先生的关心，就是不会说话，听着老觉得跟苛责一样。最初的时候，阮玉还为这个难过了许久，后来慢慢了解了先生，才知道，这是关心。若是旁人，先生连搭理都懒得搭理。所以这会子，他倒是厚着脸皮笑道：“再恶心，也是恶心先生，也恶心不到旁的人身上去。”
　　“你个臭小子。”
　　“先生，咱们今日就吃些清粥小菜吧。赶集晚了，也没买上什么好食材。”
　　一听这，陆沉水不高兴了。他没别的喜欢的，可就爱阮玉这好厨艺，做出的饭食来，能香的他回味好几天。
　　“晚了晚了，你说你一整天的，不早早的买了菜回来做饭，倒是不知道忙些什么。”说到这，陆沉水竟是撅了嘴不高兴的扭了身子去。
　　阮玉赶紧上前抱住陆沉水的胳膊撒娇：“先生不是说了么，就是玉儿做的白粥也比别家好吃上许许多多，这会子要嫌弃了啊。”
　　陆沉水三十不到的男人，未成过亲，拉扯这孩子长这么大，也是不容易。他本就性子古怪，像个孩子一般，结果教出来的这孩子，虽然有时是成熟些许，可这撒娇的本事他没教过，倒是厉害的很。
　　“成成成，清粥小菜就清粥小菜。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么会撒娇，要人命。”阮玉嘿嘿两声又晃了晃陆沉水的胳膊。陆沉水眼睛一瞪怒吼：“快去做饭！！晃晃晃，我这刚配好的药都让你晃散了。”
　　阮玉看着陆沉水作势要踹他，笑着叫着跳的老远的就给跑了，倒是错过了陆沉水眉角的那抹溺爱之色。
　　等阮玉清粥小菜的端上来的时候，陆沉水才知道，这泼猴那什么清粥小菜的幌子诓自己。这般菜色要还是清粥小菜了，那别人家都饿死算了。
　　“先生，这海米熬得粥鲜的很，大白菜是陆家大婶子那里买的，看看，饶给的都是菜心，嫩着呢。勾上芡，裹了膜，亮晶晶的。看着白寡寡的，可这汤啊，是海米熬的汤。就算是大白菜，咱们也吃出个海鲜的味儿来。”
　　陆沉水喜滋滋的吃着，也不考虑这海米是从哪来的。阮玉也不急着吃，就拖着下巴看着陆沉水吃，傻呵呵的笑。
　　“先生，好吃吧。”
　　陆沉水这才顾了形象，一本正经的说道：“还可以吧。”
　　阮玉不高兴了，撅着个嘴，这简直就跟陆沉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陆沉水一看，慌了，赶紧说：“好吃好吃，就没吃过这么鲜的菜，就没喝过这么够火候的粥。”
　　阮玉一听哄，这才露了个笑脸。
　　“那先生，我同你说个事呗。”
　　陆沉水一脸戒备说：“你若是说那陆惠家闺女的事就免谈。”
　　阮玉摸了摸鼻子，不由尴尬，他还真打算说这个事呢：“聘婷姐姐哪里不好，虽说都是村子里的人家，可是人家也算是有门户的，配先生你简直是绰绰有余。再说了，当年你说因为要拉扯我个小子，不好耽误人家姑娘，结果还不是害人家等了这么多年来。倒是让陆惠家的记恨上我了，说我拖油瓶……”
　　“哪个说你拖油瓶了，我今晚上就把药准备足了去会会他！！”
　　陆沉水护短，见不得别人说他家阮玉不好。结果阮玉这会子一说这话，不等于是给陆惠家判了死刑么。
　　“哎呀，你管哪个，关键是人家聘婷姐姐，你不能亏了人家啊。”
　　“我亏了她哪儿了？拉了她手了，亲她嘴儿了？还是看她身子了？”
　　“先生！！！”这话说的，气得阮玉也不由大小声了起来。
　　陆沉水还嘟嘟囔囔的说着：“本来就是么。大户家的小姐，娶来供着么。”
　　“好吧，那不娶她了，你也总得娶亲吧。”
　　“你怎么今天回来总说娶亲娶亲的事？”陆沉水纳闷。
　　“不是我总说，是，是，你不觉得该成亲了吗？”
　　陆沉水突然没了嬉皮笑脸的颜色说道：“玉儿，可是有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陆沉水不是不知道，他这一直不成亲，多少人都嘀咕着。可原先嘀咕也就算了，现如今，嘀咕起来了，还总把阮玉加上，拖油瓶拖油瓶，他听了也不止一次了。说他行，说阮玉就不行。他陆沉水还就是这么个护短的。
　　阮玉一看陆沉水说话不带玩笑语气，便也是小心翼翼的了：“谁能嚼舌根啊，都是邻里的，先生你就是平日里太凶了。”
　　“凶也是凶他们，你怕什么。”
　　阮玉只是无语。他当然不怕他凶啊，他怕的是他凶邻居们。这要是再这样下去，真怕美人敢来提亲了。
　　话说到这，两人也都没了动静，阮玉老老实实的把碗筷收了就到后厨去了。
　　晚间睡下的时候，陆沉水幽幽的说道：“玉儿莫听他人胡说。”
　　睡在小床上的阮玉嗯了一声，也不再言语。好半晌了，陆沉水都以为人睡着了，才听到阮玉开口：“先生还是孩子，看着老大的人了，却是个不懂事的。我也是着急，总得有个人来伺候你，总得有个人来给你生个娃叫你一声爹。有个女人能管事。”
　　“你操的心倒是多。”
　　“那是因为先生你也为我操碎了心，不然我阮玉也不能这般无忧的活到现在。”
　　说道这里，陆沉水也不吭声了。这十年里，他与阮玉相依为命，不是父子却比亲父子还亲。这孩子从最初的惶恐，到最后的不安他都看在眼里。总是小心翼翼的做事说话，还时不时的抬眼瞄自己的脸色。陆沉水知道，他是怕他不要他了。
　　“过来。”
　　阮玉起身，跻了鞋，往陆沉水床边走去。
　　陆沉水却是一把将人抱到床上，揽在怀里，不由感慨：“到底是长大了。你小时候瘦瘦小小的，每次做事都跟做贼一样。那时候你晚上总发噩梦，我一抱你，你就不哭闹了。啊，还老尿床，也不知道都湿了我几床被褥了。”
　　“先生！”
　　听到阮玉恼羞成怒的吼他，陆沉水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又说：“玉儿也应当知道，我不是个普通的郎中。过的也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又如何娶亲生娃养家？就是养活你，我也整日里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仇家找上门来。只盼着你长大了，能过日子了，我也就了了心事。”
　　阮玉听到这里，便紧紧搂住陆沉水的腰，也不吱声。却是身子抖了起来。不一会，陆沉水就觉着自己胸前那片温湿。
　　“哭什么？心疼先生我了？若是真的心疼了，便不要再提娶亲的事来，只管做好饭菜伺候好先生我就算是报答我了。”
　　听到此处，阮玉才从陆沉水怀里钻出来，瞪着个眼睛说：“原来说了这半天，就最后这句最重要吧。”
　　阮玉那双眸子，黑汪汪的，又因着被泪水洗过，亮的像早些年他在草原上看到的星空。陆沉水终是不敢再看下去，只是将手搭在阮玉的眼上说道：“就会拆先生的台。”
　　“先生，我会一直很乖，我还会孝顺你。等你老了，我给你把屎把尿，给你洗衣擦身，最后再给你养老送终。”
　　“行了行了，让你这么说下去，我都觉得我半条腿已经踏进棺材里了。”
　　“先生，我弟弟明天生辰，我煮了红蛋，明日里能进庄子捎给他吗？”
　　陆沉水顿了一下，然后说：“明日里正好是他们训教的日子，我带你进一回庄子，莫多说话，莫多做事，只紧紧跟着我，到时候我把红蛋交给你弟弟，知道吗？”
　　阮玉一听可以进庄子看弟弟，一骨碌爬起来啵啵就在陆沉水的脸上亲了两口：“就知道先生最疼我了。”
　　他以往都是跟着陆家婶子的儿子陆金水去后院子送菜的时候，远远看一眼阮云，现如今能够离的那么近去看自己的弟弟，阮玉高兴的都睡不着。
　　“快些睡！”
　　“先生，我可高兴，睡不着怎么办？”
　　“就知道惦记你那弟弟，旁的事也不见你多关心关心。”陆沉水嘟囔里一句，袖子在阮玉身上轻抚一下，便看到阮玉闭了眼睛睡了过去。
　　“真真是个傻瓜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