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宴》进宝

2、玉英（二）

　　玉英逮着小少爷兰宜如厕的机会，走进书房给半空的茶壶加了些刚烧好的热水，然后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先生翻阅案上的纸张。纸张上布满了小孩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她不懂那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却觉得很美。墨色的液体在微黄的纸片上落下，就成了各个形态各异的文字，述说着先人的言行、古老的歌谣以及动人的故事。一想到这儿，她就仿佛看到那些墨黑的字体一个个从纸页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拉着手摇头晃脑地在空中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嘻嘻。”玉英不觉笑出声来。

　　“怎么了？”李墨言放下手中的纸页，抬起头。

　　“没，没，没什么……我去看看少爷好了没。”找了理由，玉英慌慌张张地就往里屋跑，连手中的水壶也不记得先放下。可还没等她掀开里屋的门帘，男孩就钻了出来。

　　“……够不着手巾。”兰宜将手伸到玉英面前。胖乎乎的小手红彤彤的，上面泛着水光。

　　玉英连忙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干手巾，细心地将他的手揩干。

　　“这样就不会冻着了。”说着她揉了揉小男孩的脸蛋。这个孩子乖巧的让她心疼。他是不是也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个不被宠爱的孩子？

　　玉英蹲下身子，平视兰宜。粉嫩的圆脸，水亮的眸子，柳叶的弯眉——是她熟悉的温柔面孔。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让人不怜爱？

　　“少爷，去跟先生上课吧，玉英待会儿给你作好吃的薯饼。”

　　听到她如此说，兰宜呵呵笑地小脸更红：“我会好好跟先生学的！”说完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气势仿佛是用不了多久他能学有所成似的，惹得玉英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来。”玉英轻轻拍了拍小少爷的肩膀，领着兰宜一蹦一跳地走到李先生跟前。“麻烦先生了。”

　　李墨言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玉英姑娘放心，兰少爷天资聪慧，是不可多得的良材。”

　　虽然不知这话是不是客套话，但听在耳里毕竟还是舒坦的，女孩笑着地退出屋去。

　　屋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连下了几日的小雪，俨然把庭院装扮的别有兴致。放眼望去，已找不到最初的荒废颓败。这不由让女孩心中涌起小小的自豪感。可不仅仅是这个西边小院，还有小少爷以及教书先生的起居生活，她都照料得井井有条。

　　日子平稳地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在这儿住了一月有余。鲜少有人会经过这儿，更谈不上有人前来探望。静静地，如同被白雪覆盖的庭院，愈来愈沉静的生活。

　　轻轻的咳嗽声将玉英的视线从灰暗的天空中拉回。

　　“管家，您来了。”抬起脸，赫然见到一人站在院门处，玉英作势要迎上去，却被那人制止。

　　不急不缓，被唤作管家的男子走到她身旁，压低了嗓门，开口道：“在里面？”

　　“哎，李先生正在里面教少爷。……您不进屋瞧瞧？”

　　“不了。”男人轻轻摇头，双手负背，面朝着里屋，不再做声。

　　“……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孩童特有的明亮干脆嗓音隔着薄薄的窗纸透了过来。时高时低，那动人的声音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又落了下来，在人的心头上温柔地勾起一个弦，悠悠晃晃饶地人心痒痒。

　　玉英垂眉站在一边，两只眼睛不安分地往上瞟。管家嘴角上那若有似无的微笑让她心中一阵紧，正犹豫是不是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男人却先开口了。

　　“再过五日便是冬至了……记得去柴房多搬些干柴，不要冻着了少爷。”

　　“哎。”

　　“少爷刚回府，身上的衣裳多少会有不合适的，有时间就去账房领几匹布来做几身衣裳。若缺了其他东西，就直接开口要，有人不给的，就来找我。”说到这儿，男人微微一顿，“兰府就这么一个少爷，由不得人胡乱糟蹋。”

　　“玉英晓得。”

　　男人点点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耀着赞许的光芒，“玉英，你进兰府有多少年了？”

　　“已经有十年。”

　　“十年了……”

　　是的，已经十年了。

　　“那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这些天不要让小少爷到处走动，等到了春天再带他出来走走。还有……”说到这儿，管家又看了她一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晓得。”

　　“玉英明白。”

　　管家又交待了些事，临走时若有所思地往里屋方向望了一眼，而后踏着轻巧的步伐离开。

　　她曾撞见有人在背地里嘀咕是非，却不曾放在心上。真与假，有何区别？可是看到那略显单薄的身子，却又迷惑了。只是五年的时光，记忆中有着温柔笑脸的管家先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材微偻，发丝渐白的严谨男人。

　　玉英银牙细咬红唇，丝毫没察觉有人来到她的身后。

　　“刚才有人来过？”

　　炽热的吐息就在耳畔，玉英强打精神回过身，就见李墨言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容赫然就在眼前。女孩点点头，却并未开口回答。

　　“哦，张管家。”

　　“咦，你如何晓得？”玉英惊奇地皱皱眉。

　　自从搬进西院后，这位李先生越发地放浪。且不提青丝未束，就那一身松垮的单衣就让人汗颜，常见他只披一件青衫在院子里游荡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玉英曾多次暗示，但他却依然我行我素。她还真担心小少爷会学了他的样儿！其实玉英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兰宜跟前这位古怪的教书先生可是正紧八百，虽然外表看上去与一般的先生相距甚远。

　　“那位管家可是少有的好人。”李墨言顾左而言它，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不仅心思缜密，做起事来也颇有风范，干净利落。”

　　玉英见他眼中并无平日里的嬉笑意思，赞同地点点头。“冬至就要到了，管家过来交代了些事。对了，届时先生会回家与家人一聚吗？”

　　“家？”李墨言笑道：“我可没有家。”

　　玉英自知失言，忙道：“那先生就与我和兰少爷一起吧，那天我会煮汤圆，李先生喜欢花生馅还是红豆馅的？”

　　“汤圆？”

　　“对啊，冬至这天我们都会煮汤圆吃的。”男人微愣地看着她，目光专注的让她不自觉地移开脸。

　　“我不太喜欢甜食……”斟酌了许久，男人说。

　　“！”

　　玉英心中一凉，道了句“我知道了”转身就走。不解风情的男人！这是打算转身离开庭院去往后进的厨房时，女孩脑海中出现的词句。

　　“对了，玉英姑娘。”

　　玉英回过身，一脸愤然。

　　“这两日最好不要去往东方。”男人面上带着莫名的笑容，悠悠道。

　　“不利东方？”什么时候教书先生摇身一变成了风水先生？！再说她自卖进兰府后就没出过大门半步，何来地去往东方？

　　李墨言又是一笑，“寒冷的冬天没有什么比窝在有烤火的屋子里更惬意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玉英撇撇嘴不作声。跟读书人咬文嚼字耍嘴皮绝对不是她分内事，她还得为小少爷做好吃的薯饼呢！

　　“连最基本的客套话也省略了……难道我的语言能力有问题？不可能啊，我可是学了那么久，……”看到女孩毫不客气地转身离开，独自一人的教书先生姿态不雅地斜身靠在棕红色的廊柱上，喃喃自语。

　　雪簌簌地下着，不一会儿就将残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抹去。这儿再次成为无人光临的兰府角落。

　　记着管家的吩咐，隔日玉英就抽空去了趟账房。显然是管家已有交代，账房先生瞧见她，说了句“跟我来”，便领着她去了库房。

　　“秋天时候新进些布，你自己去挑几匹。”开了锁，账房先生就退到门旁，不再说话。

　　玉英道了声谢，就自个儿推门进了库房。

　　前些年时候，她来过这儿一回儿，还有些印象。库房分为里外两间，外面的一间立了层层的红木架子，上面分类摆放古玩瓷器、布匹、古书，而里头的那间则堆满了木箱，存放一些贵重物品。至于到底是什么贵重物品就不得而知了。要进里屋还得开一扇门，开那扇门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管家保管，另外一把则由老爷自己收着，想来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宝贝。

　　玉英不紧不慢地走到堆放布匹的那排架子前。

　　棉麻，锦缎，丝绸……从下至上分别秩序井然地质地不同的布匹。女孩从中央的架子取了青红两匹锦缎，又最上面的架子翻出了一匹白色的丝绸缎子，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出了库房。

　　“只要这三匹？”账房先生见她只拿了三匹布，问道。

　　玉英点点头，“暂时就拿这三匹。”两匹锦缎用作外裳，白色丝绸用作里衣，正好为少爷添两套过年的新衣。

　　“若没有其它想要的，我就锁门了。”

　　“哎。”玉英抱着挑好的几匹布，小心翼翼地侧过身。

　　账房先生锁了门，低声说道：“……跟我回去签个手印。”又带着她回到账房。

　　府中的下人中识字的没几个，所以领月钱的时候也只是按个指印了事。因为玉英早在十年前签了卖身契，自然没有所谓月钱。不过这倒也好，省得她每次看到血红的手印就想起卖进兰府的事实。

　　玉英捋了袖子，正要按手印，一个身材略胖的男子嚷嚷地进了账房。

　　“老韩，白布都己经到送了——哟，有人啊！”瞧见站在案桌前的人，男人嘿嘿笑了起来。

　　那笑容让她不舒服，慌忙按了手印，退了出来，走出好几步还能听见那男人扯着大嗓门说：“好俊俏的人儿，哈哈，我都没见过比她水灵的呢，也是兰府太太？……”

　　玉英面上一暗，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直到回到西院，她才舒心地吐了口气。

　　白布——这府中又有人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