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藿倾阳》昙奕缺

2、取名

　　再过三天零四个时辰，我就要满十六岁了。

　　夜说，我出生于破晓时分，那时的太阳正欲升起，月亮的余晖尚未隐退，只待我一声啼哭，东方破空现出万道金光，映照得整个人间火红一片。

　　我听得好奇，就常常缠着夜带我去海边看日出，这是我一天当中最欢喜的时辰。

　　夜告诉我，在灵曦岛上能看到最美丽的日出，可长这么大，夜陪着我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日出，却从来没有见过像夜口中所描述的那样瑰丽。记忆里的旭日总是渐渐浮出水平线，一切都是温柔而美好的样子。

　　我甚至开始怀疑，刚刚苏醒的天空，真能美得那般不像话。

　　灵曦岛上只有我和夜两个人，夜本姓冷，他的全名叫冷七夜。

　　我曾问他，七夜是谁给他取的名，偏偏是七，我想大概是有来历的。

　　夜愣了愣，许久才回头对我说，“公主，我自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比常人顽劣些，硬是赖在我娘肚子里不肯出来，害苦了她，娘生我时足足疼了好些天，直至第七夜才产下我。或许是想提醒我一出生便是个折磨人的孩子，于是给我取名七夜。”

　　夜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可我仍是羡慕不已，无论怎样的缘由，那毕竟都是她的娘亲给他取的名字。

　　而我......

　　夜一直叫我公主。

　　七岁以前，我以为公主就是我的名字，和冷七夜那样，姓公名主，有名有姓。

　　直至那年冬天，阿布在竹林后的雪堆里生下一只小狼崽，我发现它们的时候，小狼崽正悠悠得躺在阿布的怀里，刚出生的幼崽软糯的可爱。我将它从阿布怀里抱起，彼时它还睁不开眼睛，仿佛是闻到了陌生的味道，竖起鼻子动了动，又懒懒得睡过去了。

　　家里来了新成员，连着几天我都高兴得很，我给小狼崽取了个名字叫雪儿，只因为她是出生在雪地里的，当时年幼的我，自然也想不出什么更有新意的名字了。

　　雪儿挑食得很，每天都只要喝阿布的奶，但她长得很快，白白胖胖的，甚是讨人喜爱。

　　我问夜：“这个小家伙为什么不吃肉啊，阿布就很爱吃肉，可我每次拿着山鸡去喂她，它却总是理都懒得不理我，最给面子的几次无非也就是就着我的手闻一闻，然后居然头一扭，又钻到阿布肚子底下求奶喝去了。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实在很怀疑，它的脑子是不是刚生下来就被冻坏了，分不清好吃的东西吗？”

　　听了我的话，夜笑着回答我：“刚出生的幼崽都是喝母亲的奶长大的，它还太小，尚在哺乳，再过两个月，就会和阿布一样爱吃肉了。”

　　“原来是这样。”我听得似懂非懂。

　　夜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阿布，感慨得说：“公主小的时候，也是喝阿布的狼奶长大的。”

　　“啊？！”我惊讶得跳起来，动静太大惹得喝饱奶刚睡下的雪儿吓得打了个寒颤。这件事实在让我一下子很难接受，一直以来我和阿布一起长大，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我的母亲，母亲这个词，我也只是很偶尔从画本上见过，现在听到这两个字都觉得是个很遥远的词。“你的意思是说阿布就是我的母亲，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呀。”我把自己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疑惑道，“况且，你看我们，”我小手指着一脸无辜得看着我的阿布和被惊醒后心情不太愉快，自个儿在一旁恹恹的雪儿，“我和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的!”

　　夜忍着笑道：“我的话让公主误解了，是我的过失。阿布只是匹母狼，而公主，是龙骨凤姿，岂是能相比的。”

　　我听不懂夜话语里提起的龙和凤，只知道他说不是，那我就放心了。我揉了揉雪儿刚长出的软毛，心想，幸好不是，若真是，那我平日里对这个“母亲”也太没规矩了。

　　这几日雪儿长大了一点，小短腿还不能站立，可是已经能满地打滚了，我拿山鸡去喂阿布，正巧碰到夜从屋里出来，像是又要去练剑，我说，“夜你来的正好，我有个问题正要去问你呢，你说雪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雪儿？”夜反问我。

　　“哈！我忘了告诉你，就是阿布生的那只小狼崽啊，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儿，你觉得好不好？”

　　夜愣了很久，口中念念有词，我竖起耳朵听得清楚，他分明是在重复着一声一声的“雪儿”。

　　我欣喜得打断他，“你是不是也觉得雪儿这个名字很赞啊？”

　　仰头笑看着他，我一脸得意得等着夸奖，却听到他这样说：“你的七皇姐静琰公主，养的一只小狗也叫雪儿，那只小狗全身毛发雪白，我初见到时只和它这般大，”他朝我指了指雪儿。“几年过去了，那只小狗看起来却一点也没长大，依旧那么小小的被静琰公主抱在怀里。”

　　夜说起这些，仿佛是回忆起一段很遥远的岁月。

　　而我却耿耿于怀于“静，琰，公，主。”四个字，口中喃喃有声，“原来也叫公主，居然和我一样的名字。”

　　口中的话被夜听了个大概，“恩？公主指的是什么名字？”

　　我睁着大眼睛认真得跟他解释：“就是你刚才说的静琰公主啊，你看她叫公主，我也叫公主，我就是想我和她居然有一样的名字，真是好有缘分，只不过她在前面加了静琰两个字，听起来比我的单单的公主好听太多了。改天我自己也要加两个字，夜，你给我出出主意，你说我该叫个什么公主才能把静琰公主给比下去呢？”

　　夜踟蹰道：“这......”

　　“雪儿公主？阿布公主？”我一个一个挑得热闹，想出来的名字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不好不好，怎么听都没有静琰那两个字来的有文化。”

　　“公主。”夜不忍心得打断我，我立刻安静下来，翘首看着他，抱着期待的心情，以为他给我想到了个什么好名字。

　　却听他说：“公主不是名字，是一个尊贵的封号，君上的女儿都被封为公主。”

　　“这么说，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我的名字是什么？夜快告诉我，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好想知道，我的名字。

　　公主公主，原非我名。我竟误会了这么多年。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追问。转身望着窗外，目光遥遥得落在院落里的那片竹林，束手于背后，淡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不知道想起些什么，是从未讲给我听的事请。

　　我的眼神黯了下去，当时这么小的我，居然也感受到这沉默之下的不安。

　　夜再将目光望向我时，眼里分明多了很多疼惜，是我最熟悉不过的眼神，他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的声音哑得近似陌生，他说：“公主还未得君上赐名，就......”他说得这般为难，我不忍心见他这样，本能得拒绝听后面的话，却还是听到了他说的那句：“你是晋元唯一一个喝狼奶长大的公主。”

　　我背过身去，偷偷擦掉眼泪。

　　其实我也没有觉得特别难过，我想大概因为我从未拥有过，所以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算不上失去。

　　我总归有夜，他对我那般好，我没有想奢求很多。

　　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凭空惹出了这么多眼泪，一应此景，又该让夜心疼了。

　　我假装蹲下来逗雪儿玩，躲过夜投过来关切的目光，吸着鼻子说：“夜，最近天气是不是要转冷了，你看我都流鼻涕了，明天记得提醒我加件衣服。”

　　半晌，才从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好！”沉默良久，又道：“公主若是觉得难过，就哭出来，有我在。”

　　这个夜，一句话，把我好不容易忍回去的眼泪又夺眶而出。那时候的我不懂，只是觉得夜太老实了，连哄哄我的话都不会说。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才知道，他是太疼爱我，所以从不忍心对我说一句假话。

　　之后的漫长岁月，每每想起他今日说的这句：“公主若是觉得难过，就哭出来，有我在。”还是感觉一如当初般温暖。

　　自从知道公主并非我的名字，之后的几日，我开始热衷于给自己取个名字。

　　终归，我还是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的。

　　我认识的字不多，都是夜教我的，难为他一个习武之人，自己也不识几个大字。对他来说，叫他教我练剑是小事一桩，轻而易举，教我念书写字却实在是......

　　取名，是件极伤神的事，我从星星月亮想到太阳，从春夏想到秋冬，从风雨想到雷电，却总觉得不合适，都不合适，太不合适。

　　迷思苦想了三天，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我想的那些名字都觉得不合适，原因其实很简单，是我对它们少了一种情愫，一种不但能代表我而且听起来熟悉又倍感亲切的情愫。

　　我长这么大，听过唯一完整的一个名字就是冷七夜，这个名字在我年幼的心里留下了不可替代的阴影。

　　想明白了以后，我决定去找夜，跟他商量一件大事。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得撑着鱼竿在岸边垂钓，夜的警觉性出奇得高，感知到我的靠近，他回头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立刻会意，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得走过去。

　　还差一步的距离，就见夜手中的鱼竿沉了沉，他一使力，一条墨青色的大胖鱼腾得一下浮出水面，在半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稳稳得落尽鱼篓里。

　　我拍着手叫好，跑到夜旁边找了块地方坐下，把手中吃剩下的地瓜皮一块块丢进水里。一边丢一边唱着：“小鱼儿吃了我的地瓜皮，就会长大变成大鱼儿，大鱼儿吃了我的地瓜皮又会生出小鱼儿，这样我和夜就天天有鱼吃了。”

　　夜收起鱼竿，扬眉看我，“哦？这么说我们天天有鱼可以吃，都要归功于公主喂地瓜的功劳咯？”

　　“那当然啦！”我不假以然道。

　　“公主真是好厉害！”夜总是拿我的无理取闹没有办法，他知道我这几天为取名的事情烦恼，这会儿见我轻松愉快的样子，估摸着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目光温和得看着我道：“公主这般愉悦，看来是已经想好了名字。”

　　“夜你真聪明，我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就是跑来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只手托腮，侧首看着他，入目的一切，唯有闲适和美好。

　　“公主想的什么名字？”他唇角得一扬，笑看我一眼。

　　“你猜猜看，和你有关的。”我有些小兴奋，仿佛一件稀罕的宝贝即将公诸于世。

　　“哦？和我有关？”他望着水面思量了片刻，皱起眉摇了摇头，笑叹道，“我愚笨，公主的心思我可猜不到。”

　　“傻瓜!”我学着夜的口吻，郑重道：“我想好了，以后我的名字就是冷七七三个字，夜，你看你叫冷七夜，我叫冷七七，听起来是不是更亲近！”

　　“这......”夜不知作何反应。

　　“怎么样嘛？把你第二个字给我用，你不会舍不得的，对吧？”见他愣愣的表情，我小脑袋蹭过去，开始借机撒娇。

　　“好吧！”夜让着我说，“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哈哈！”我高兴得跳起来，在原地转起圈圈，“以后，你别叫我公主了，叫我七七，七七七七，多好听。夜，我好喜欢这个名——啊！”

　　“公主小心。”

　　我转得太快，脚下不稳，左脚绊了右脚，一个踉跄差点掉进水里。当然，有夜这个武林高手在我身边，自然不会出什么事，他伸手一把把我拽回来，将我稳稳得安置在岸上。

　　惊魂未定，我拍着胸口喘着气。夜仔细得将我检查一遍，眼里是不容忽视的关切：“公主可好，若是有伤，要告诉我。”

　　我摆了摆手，“幸亏你动作快，不然我就要下去喂鱼啦。”又觉得哪里不对，“夜，不是跟你说了以后不叫公主，改叫七七吗？”

　　“公主，这......”

　　“七七呀！夜，你叫叫看。”

　　“公主.......我......”

　　“哎呀！气死我了！”

　　我还是没能改掉夜叫我公主的习惯，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我自己想出的名字却没有人喊，刚开始觉得有一点扫兴。但当时的我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没过几天，便也不在介怀了。

　　而冷七七这三个字，是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我会写的字里面，写的最好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