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陵（短篇集）》一方

2、最后一剑

　　数着心跳，不见天色，也知时近黄昏。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贴在屋角，却不觉任何不适，绵长细微的呼吸，完全可以再等上一天一夜。老鼠堂而皇之从鼻尖跑过，不知一人一剑，近在咫尺。

　　十数年苦练，只为成就这一刻的近在咫尺。

　　大笨牛。

　　不知何处，娇俏女声忽的掠过，心跳别的一乱，急忙收敛心神，嘴角不动声色地，逸出几分笑意。

　　说起阿牛，杨家村里谁不竖一竖拇指：可是个老实小伙子，气力大似牛，能干两人的活儿，哪家招了做女婿，便宜捡大发了。

　　村东杨二家里最小的闺女，可巧捡着了这个便宜。

　　仗着年少恣意，仗着未进学堂目不识丁，尽可撒娇不谙世事，尽可大喇喇卷高碎花裙踩在溪水中，娴熟弯腰，肥肥螃蟹无路可逃。

　　阿牛哥背着玉米筐子，被脆生生笑意引得转过头来，被那嫩生生的雪白小腿闪花了眼。

　　自此杨二家柴水无缺。阿牛有了第二个家，里里外外地忙。杨二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没口子地夸道：“好，好。”

　　帮杨二家争晒场晒谷，二话不说抡起拳头上阵，对方头破血流，自己鼻青脸肿。

　　杨小闺女帕子浸了水，隔老远丢给他擦脸，嗔怪：“就只会使蛮力，大笨牛。”

　　嘴角肿得咧不开，轻轻叫一声：“丫头。”忸怩低头，没答应也没反驳。阿牛乐陶陶，又叫：“丫头。”

　　村里头一号的小美人，多少初识情滋味少年颠颠跟在身后，怯懦地轻佻地叫她小名。下场都是抡起粉拳，揍得抱头鼠窜，田埂上蓝的白的小花。

　　终于肯把眸子转他身上一转：“大笨牛。”手帕顾不得要回，急忙逃进里屋去，碎花裙子下小腿嫩生生。留下阿牛站在院里，青的紫的笑脸。

　　至纯至真的丫头，只有勤恳老实的阿牛配得上。杀人如麻的刺客肖剑生，是万不能作此妄想的。

　　丫头赤足踩进溪中，摸完螃蟹摸河虾，肖剑生倚坐烟花盛繁之地，冷眼看目标不知死期，纸醉金迷；丫头约同其他女孩儿上街购脂粉，笑声明朗爽利，肖剑生一袭黑衣独自远去，多一缕剑下亡魂尾随；丫头行在春色明媚下，肖剑生趴在尘灰经年的屋橼，鼠蚁为伴。

　　少年快意恩仇千金轻掷，御马如风烈酒当头，不知千般万般引人迷醉，抵不过平常一句大笨牛，尽极风流。

　　怎叫人不心生退意。

　　只是江湖如罗网，庞大游戏小小棋子，要如何抽身而去？就像不知为何，已然身在此间。

　　自有大人物承诺，此一役后，可保你金盆洗手，性命无忧。哪里敢尽信，最后的任务之后，是终点，还是下一场游戏？

　　来不及多想，只得一步步踏出，不知孰进孰退。

　　屋门悄声一缝。身姿婀娜，倩影贴墙而入。

　　剑身黑沉沉，不露半点反光，棉布里缓缓抽出，不闻声息。十年一剑，从不落空。

　　一剑过后，世上只有丫头与大笨牛。舍不得丢却片刻幻想的欢愉，一闪而过的甜蜜阻滞了杀意。

　　剑尖抵上剑尖，险险架住。面纱下各自熟悉的眉眼。

　　冷汗爬满背脊。

　　明明亦是名动江湖的刺客含香玉，一时惊怖恐惧后怕庆幸，终于他憨憨出声：“丫头。”

　　“原来你也……”同时惊疑又同时寂静，原来彼此眼中，美妙如梦。对视片刻，她眉梢一挑，说不尽的俏皮。

　　无声欢意一圈圈扩大，突然捧住肚子，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长剑丢在地上，默然注视四目交汇，无限欢喜。

　　幸好，幸好。你和我，都是坏蛋。

　　还要归隐吗？不急不急，且待他二人慢慢想。

　　肖剑生和含香玉，小丫头和大笨牛，幸好都是刚刚好。

　　后记给某人的话

　　世皆总觉所遇非人，不知有些面具也可带足一世，自己亦无从窥视。接纳对方进入并影响自己惯有生活，就是莫大勇气，一个人既是知己又是良伴，未免苛求太过，肯老老实实为你打上一架，足以羡煞许多人。如肖剑生含香玉，不管美好与复杂，相配就好，不管归隐与否，相伴就好。不孤清便妥协，找一个人，大半辈子挑剔谩骂、猜忌审视，到老到老，风景里一起佝偻的身影，已是一则传奇。

　　老丫头，你要几时，才肯遇见你的大笨牛呢。

　　八月十三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