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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帝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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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两点,白炽灯。王科长自繁复的报告图纸中伏身而坐,仍兴奋得毫无倦意。
伽炎帝,六百年前迦鹤王朝开国君主,终结后魏末期长达四十年的分裂格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实现国家统一,幅员辽阔远超有史以来任何一个朝代,随后制定官员选考制度,发展农业,成为当世第一农业大国,开启迦鹤长达三百一十二年的统治,史称文渊之治。
而这位皇帝却于鼎盛之时突然暴毙,其侄继位,时年三十六岁。未立后,无子嗣,不入皇陵,去向成谜。在不为人知的地底深处沉睡了六百年。直至今年初春,满脸褶子的老农上山采药,一锄头敲得火花四溅。
消息一出,立即引起考古界的大地震,一时众人奔走相庆:掩埋了六百年的迦鹤王朝开国史,终有望重见天日。同年四月,王科长亲自带队入驻这片偏远大山,开始艰苦枯燥的挖掘工作。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历时四月,先后起出墓坑三处,随葬品无数,自汝窑青花到青铜方鼎,更有无数刀枪剑戟,无一不透出迦鹤初期浓重的用彩和刚遒的雕刻手法。
伽炎帝墓,终于找到了。只需进入找到主墓室墓志铭,或者传说里伽炎帝征战所用神器大夏龙雀,就能拨开迷雾,一窥当年金戈铁马破长安的恢弘画卷。王科长推推眼镜,仍不愿睡,拿起墓坑构造平面图细细解读。
为尽可能地完整保存古墓,任何形式的破坏都是严厉禁止的,只有从正式墓道进去,这也是至今挖掘进展缓慢的原因。不知为何,热感探测仪一进入主墓室范围工作,就会莫名失灵。石门背后不知有何机关,六十吨拉力也无法将其打开,实难想象那时的陵寝建造技术发达到何种地步。
虽不信鬼神之说,但寻得其门而不入,实在令人心焦。八月的夜,虽在群山之中,也热得难耐。王科长出汗一层又一层,伸手将旧风扇开到最大,吱呀吱呀。
心烦意乱间,王科长只觉灯微微暗了一暗,凉风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香气浸入,心神莫名安定,倦意跟着袭来,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伽炎帝墓中任何一件文物,无论考古价值还是历史价值,都是价值连城的国宝,所以省上特批一个连队驻守墓址,高压电网和红外探测仪层层防护,隔离线拉出一里有余,白天重重监看就不说了,更有十二名武警整夜巡逻看守,水泼不进。
但今夜的风尤其舒爽,轻轻一阵飘过,各人只觉困得站立不住,不一会,整座山头只剩呼声此起彼伏。
一个白色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主墓室门口。
微风卷起发梢,将来人半幅脸颊暴露在月色中,细长的眉末端轻轻上挑,使轮廓俊美得近乎凌厉。侧着脸怔怔出神片刻,伸出纤长的手指一点。
墓门应声而开。来人弯弯嘴角跨入墓道,眼底殊无笑意。
长明灯次第亮起,蜿蜒似要永无尽头,恍如白昼,照不出来人脸庞半分血色。
青瓷历久弥新,在小巧白皙的足弓下铺陈开来。
无数毒箭巨石,机关重重,来人一指之下,尽皆归于无形。
千斤巨龙闸缓缓升起,一线冷光泛起映入来人眼睛。
九尺兵刃,似枪似斧,暗红地直立于石棺之前。
石棺却是朴素至极,跟外墓相比,岂止寒碜十分。
大夏龙雀,好久不见。杨炎,好久不见。
“断界石么?”轻声冷笑,冲杀了原本的醇润,手掌缓缓覆盖在冰凉的枪柄上。
大夏龙雀急切颤抖,刃面上突然血红一点,宛如眼睛,跟着密密麻麻红色细线爬满全身,好似血管一般,隐隐脉动喘息。
另一手伸过去,沿着粗陋花纹在石棺上摩挲,温柔一如抚过情人唇角面庞。
你说的千秋万代,却不过区区三百年。
你说的宏图伟业,却不过区区二十年。
你说的一生一世,却不过区区两百一十七天。
青商,上古六神将之二,天池化骨而成,未经凡胎历劫,天生神元强大,仙气纯净。于三千六百稚龄唤出神器大夏龙雀,为天庭第一神将墨雨左前锋,领将十万之众。混沌初开,仙魔大战数百场,墨雨神元耗尽,魂飞魄散,魔主鬼渊重创,不知所踪,魔族退回魔界。
青商伤重,遁入西玄山瑶池休养,转眼万年已过。
而鬼渊重生谣言四起,三界震惊。当年青商刀指苍穹,对墨雨立誓,鬼渊重出,吾必刃之。
于是青商收起大夏龙雀,化一套凡人衣衫,循迹直奔人界。
好巧不巧,落在苏州城里,明月桥上;好巧不巧,落在七月初七,乞巧上节;好巧不巧,少年一饮而尽,眼角瞥见女子清丽不似凡人,凭栏张望。
一眼成痴。日日不休扭缠,青商冷眼避过,压不下嘴角似翘非翘。
直至血泊里,少年奄奄,遮不住决然笑意:吾有大志,上斩昏君,下拯黎民,岂可就此绝乎?指尖拂过如画眉眼,青商长叹:罢!
神元一分为二,一半渡了少年,一半留给鬼渊。爱恨参半,从此哀乐喜怒如平常。少年指着不绝江山,豪气盈云:待到山河定,你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青商点头,都是信的。上万年的独自修行,何等寂寞何人知。
少年带着大夏龙雀一夜无踪,遍寻不着,青商不语,都是信的。
擅逆天命,遗失神兵,皆是大罪。天庭震怒,青商一路被拿至殿前,天帝将琉璃台狠狠摔下高阶,你可有话说?
青商垂首,模糊耳语响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慈航仙骨,空担慈悲之名,实则将周身仙骨寸寸剥离,再点点钉入,受尽八十一日血肉支离之苦。青商含笑,捧着破败的半颗神元坠入轮回,找不回大夏龙雀,永不得返。
短短两百一十七日。少年笑道:我叫杨炎。一双眸子看青商,半梦半醒。少年精通诗书,最擅丹青,笑的青商,皱眉的青商,冷脸的青商,入骨三分,惟妙惟肖。少年豪情血气,力战数十人不敌,仍长笑:吾有大志,上斩昏君,下拯黎民,岂可就此绝乎?
半颗神元,一把神器,少年圆了少年梦,唯独没有一个女子站在身侧,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到头来,不娶妻,不生子,不入皇陵。躺入费尽半生寻来的断界石,活着时怕见她,死后,又只盼她何时再来,看他一眼。
青商指尖微动,棺盖寸寸移开。
若不是有人无意发现陵墓所在,进入外墓时破坏了精心设下的封印,大夏龙雀的呼唤遥遥而出,终于惊动深藏六百年的神识,还要带着这份愧疚长埋多久?
六百年来多少欢聚离合匆匆闪现,没一个及得上清风明月夜,少年借着酒劲,指天立下相守誓言。
果然尸身不腐。一点金光明灭于胸间跃出,停落青商掌心,□□随之化作齑粉。
金光含入口中,一路行至眉心,光芒大作。青商目光不曾施舍一眼,叹息里无恨无怒。执着大夏龙雀转身欲走,突见棺后墓志。
未落一字,唯丹青一幅。那时青商,执酒轻嗅,星眸半掩。
酒是好东西,不妨一试?少年憨憨笑,极力怂恿。青商只得抿一小口,呛辣得眼泪汪汪,抬袖,拭去嘴角偷偷一抹笑意。
若是初见已知将来别离困苦,又当如何?
青商再不肯回头,缓步走出墓室,一切归于原样。重新封印鬼渊也是我的坚持,不曾忘怀。给你六百年实现你的梦,如今,轮到我了。
王科长慢慢转醒,揉揉眼,旧风扇吱呀吱呀仍转个不停。漫长至六百年的岁月,陡然间流失在众生悠悠一梦间。
七日后,主墓室终于打开,然墓志上并无只言片语,也未见神器大夏龙雀,从此墓主身份成谜,一切文物及档案记录存入国家文物馆中,留待后世解答。
两个小仙童各提一篮花果,徐徐走过,左边那个用肩膀撞撞对方,指着前面:“你看,他还在那儿。”
长长白玉墙下,静静一片剪影。
右边的仙童当差时日久些,当下老三老四的答:“不用理他。据说他一成仙,就自发要求看管此处,整日整日的坐着,也不知看些什么,足足六百年了。”
“吓?那么久?”
“可不是。喂,你走快些,不然上君又要骂了。”两人嘻嘻哈哈,一溜烟地从拂羽宫门口跑过。
拂羽宫里,青商的卧榻,青商的书房,青商的棋盘,日日细心擦拭干净,等着主人回来。黑白棋子被主人把玩得温润生光,小心翼翼拿起,阖入掌心。
鬼渊之名。不曾听青商提过,不曾知道她的梦,一意只认定自己的,此后种种,撕心悔恨了六百年,轮回里,换他对她遍寻不见。
待到终于感知她的神元,终于感知大夏龙雀的怒呼,终于知道她即将前赴魔界,实现当年对墨雨的一句承诺。忽的释然。
不安焦躁尽皆沉淀,只剩下等,年复一年,等她回来,等她原谅,等她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七月十六日观佳文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