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他们的日子

3、Chapter 3 一夜长大

　　送走了平次，和叶揉了揉突突跳得厉害的太阳穴。他最后说“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这句式像个初次表白的学生，郑重又笨拙。
　　拉开阳台门，微微打开窗，清冽的凉风遂漫了进来。静寂的夜晚，连水雾喷在草叶上的声音都听得清。
　　又过了一冬，这几盆君子兰依旧没有开花。
　　无论我怎么用心，你们都还是只认同爸爸的技术么，她想，同时翻起了毛衣领，已经是3月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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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同样有着漫漫严冬的年份，大阪的天空总是一副沉沉欲雨的样子，深深浅浅铺盖着一层铅灰，把记忆都涂成黑白片。和叶自己也像是一朵小乌云，飘荡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全不似平日比同龄人更甚的明媚。譬如这日，她裹着素色大衣闷头穿梭在人群中，就与周围霞妆云髻、正装振袖的同龄女生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每年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是日本20岁青年举行成人礼的日子。
　　远山和叶此前十几年的人生中有两个心心念念的主题，一个是她热爱的家乡大阪，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如今，她在大阪读大学，那少年在大阪念警校，亲人都在身边，爱人终成男友，一个可以预见的明朗未来似乎直直地铺展在人生的前路上，延伸至她所向往的方向。只是在这20岁的关口，生活并不是那么顺利。妈妈生病住院，爸爸出差在外，平次也被派去执行任务长达三个月之久了，并且在最近的一个月断了联系。
　　所以这没有父母和他陪同的成人礼，不参加也罢。
　　和叶在通往神社的路口顿了顿足，然后裹裹围巾继续赶路。
　　成长的全部过程彼此从未缺席，错过的成人礼也会一起补上。她是如此坚信着。

　　匆匆而过，与人擦身的瞬间，熟悉的感觉让她止步。不会错，纵使厚厚的口罩和棉帽遮盖住了大部分面貌，那聪慧机警的眼神不会错，那英朗的剑眉不会错，那站立的姿势不会错，最重要的是，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十几年的追逐恋慕，他存在于她身边的气息，她不会认错。
　　急急回头，刚刚还站在路口张望的人已经拐进了身后的小巷。和叶立马追过去，从后面扑抱住他。
　　“平次！”
　　男生挣了两下想要拿开环绕在腰上的手臂，却无奈被女生赌气般勒得更紧。
　　“平次~这些日子我好难过哦~妈妈住院了，爸爸出差，你又不在。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照顾妈妈，过节也常常是一个人。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困苦的一个冬天了，呜呜呜……”她已经蹭住他的肩背自顾自地呜咽起来。
　　见到可以依赖的人，坚强通通都瓦解。就让我撒娇一下。
　　“平次我好想你。”
　　男生耿直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把女生揽进怀里。
　　更深地窝进他的怀抱，羽绒服的蓬松质地挤压出只属于他的味道，发顶有他轻拍抚摩的触感，安心的感觉，好像失眠之人终于得到安睡。重叠的心跳敲开她的屋门，仿佛在说着“我回来了。”
　　纵使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困苦的一个冬天”，只要你回来了就立刻回暖，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转。

　　可惜事情总不按预料发展，生活从不像想象简单，这远不是她人生中最苦最难的日子，他的归来也并非“一切都会好”开端的。拥抱中的两人谁也没察觉到隐藏在附近的危机，再醒来已被缚住了手足。
　　刚刚回过神来的和叶试着动了两下，眼睛睁不开，嘴巴也被糊得死死的。背后坚实的触感和绑在手边的另一双手给了她似成相识的场景提示：我们这是又被绑架了吗？
　　不过这一次我一点也不怕，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哪怕是一起去死。
　　冰冷的枪口抵上她的额头，浪漫主义的壮烈决心立马得到了成全。
　　“服部平次是吧？没想到关西的名侦探也学关东的那位，开始玩失踪了。这几个月让我们找得好苦。不过埋伏在小女朋友身边果然没有错。”歹徒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并不像上次一样还有所企图，这一次听起来满是杀意。和叶感觉到平次攥紧了拳头。
　　“这叫什么？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不对，是双宿双飞！哈哈哈哈！”
　　两个人的脑袋被枪顶着撞在一起，他们同时皱紧了眉头，心中填满了相同的懊恼，“都是我害的”。
　　“在合葬你们之前送你个好消息，”歹徒敲击着平次的脑壳，“不管你那老奸巨猾的本部长爸爸再怎么声东击西，我们都已经查出了负责调查组织的警方指挥中心就在大阪，在一辆普通的巡查警车上，而任务的总指挥官就是他本人。嗯，我来看看，”原本指着和叶的枪口短暂离开了她的脑门，“还有四十分钟。让我们在警局门口放个礼花，送他去天堂主持你们的婚礼吧！”

　　是先听见枪响，还是先看见死亡？这个疑问没有人能够解答，就连曾经的关西名侦探也不能，因为枪响之后，他看见的是黑衣人倒在地上，手持银色□□栗发女孩，眼神比枪口还要冷静决绝。
　　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是带他走进另一个世界的使者。
　　拉着和叶走出关押他们的小仓库，灰原哀已经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位上等在门口了。
　　“服部。潜进组织最后的机会。走吧。工藤已经到了。”不带起伏的语调响起，说话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不要！”和叶拽紧了平次的手臂，“先去救平藏叔叔！”
　　“来不及了。”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有人替他回答，并且打开了车门。“不同方向。”她随后也回答了他询问的眼神。
　　“那可是你爸爸呀！”和叶带着哭腔嘶吼，急急地对上平次的眉眼。
　　时隔三个月，终于可以认真凝视他，却令她惊恐地发现那表情满是陌生。
　　极尽傍晚的荒野十分昏暗，只能看见一个他目光照亮的脸庞。嘴角轻微抽动的一瞬，她坚信自己察觉到了他的挣扎和动摇，但冲动最终还是被抿进紧闭的唇线里，欲言又止。曾经的火热温暖沉入他瞳孔的深渊中，连带着她的希望一起沉下去，沉下去。
　　和叶不知道失去联系的这一个月平次都经历了什么，她只能确定，那个热血少年，已经在没有她的地方，独自长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大人，理性的，冷漠的，大人。
　　看懂了他的选择便失去了求助的力气，她慢慢地松开了平次的手臂。
　　惊讶于她的举动，他怔了怔，然后看着她，看着她所代表的所有回忆，看着她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敬了一个礼。
　　很久很久以后，和叶才明白那个似乎穿透了她灵魂的最后的眼神，叫做诀别。那个姿态，出现在她今后每一夜的噩梦里。

　　敬礼的动作延展成一个无力的挥手，他低垂下双眸，一转身便带走了她从童年到少年所有目光的汇聚点，所有起伏的心绪，所有关于幸福的梦想。
　　这是一次无声的退场，她整个冬天都没能听到他的嗓音，他甚至都没说一声再见。
　　天完全黑了，雨也终于落下来。

　　但是此时的和叶来不及去愤怒忧伤，她颤抖着从歹徒的尸体上搜出钥匙，摸索着发动停在仓库旁的另一辆车。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驾车，雨刷疯狂地擦拭着玻璃也看不清前方，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冲冲停停，终于在撞到一棵大树后抛锚。连滚带爬地跌出来，又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路上狂奔。
　　都没有一盏孤独的街灯照着她，照着她的狼狈。

　　爸爸的手机关机，（这是她除平次的号码之外唯一能记住的手机号）报警电话竟然会占线，当搭载的好心人的车终于开进大阪市区的时候，通往警局的主干道已经被封锁了。
　　爆炸的浓烟消散，只有淡淡的火药味夹杂在潮湿的空气中，稀薄难辨。
　　一切都太迟。
　　大泷警官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嘴唇张张合合地说着什么，她没有听见，也不想去听，捂着耳朵退了出去。
　　在了解已经无力回天的那一刻，被焦急和恐惧抑制住的自体感官统统都复苏，寒冷的空气随着大口大口的呼吸刮得肺叶生疼，身上的擦伤仿佛现在才开始流血，被水浸湿的棉靴如同在腿上灌注了一樽泥俑，让人迈不开步。
　　“小姑娘，送你去医院吧？”
　　“不，我要回家……”
　　对，回家，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今天本来就是去接妈妈出院的，她现在一定已经在家里做了一桌热饭等着她了。她要扑到妈妈怀里好好的哭一哭，让妈妈像小时候那样在梦醒时亲吻她的额发，告诉她那些吓人的场景都是假的，爸爸会把坏人全部都消灭。
　　我要回家！
　　但是平次他，还有家可回么……
　　迟到太久的眼泪这才扑簌簌地落下来。

　　家里没有光亮。和叶呆立在玄关，“妈妈妈妈”地乱叫一通后，恍然醒悟般跌跌撞撞地跑去给医院拨个电话。
　　妈妈因为天气原因推迟出院了，听筒里的声音也不太有精神，但是还是像抱住她一样温暖。
　　她说和叶啊，今天实在太冷了，在外面跑了一天，没有着凉吧？
　　她说和叶啊，妈妈没能出院，也没能参加你的成人礼，真的对不起啊。
　　她说和叶啊，爸爸中午回来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见到他，他晚上应该会回家吧。

　　“爸爸他回来过？”
　　“对，匆匆见我一面，就被你服部叔叔接走了。”

　　窗外雨声如泣，窗边的人却被巨大的不祥感扼住咽喉，哭不出声来。

　　这一季的君子兰，因为缺乏主人的照料，孤单地开过短短的花期，就早早败落了。在阳台上拉着手垂着头，像是在广场纪念碑前缅怀英烈的学生。

　　爸爸的花儿谢了，我们再也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