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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月光 ...

  •   阿奇一路上都假装很正常,回到自家楼下,还主动举着识别卡打开楼梯间的门,又蹦得老高帮忙按了电梯。
      已经接近一点,楼道里等电梯的只有她们母子。王又曾看了眼红色的数字显示,两部电梯都从二十七楼一层层地降下来,静谧的夜晚,能够听到细微的润滑得当的机械运动声。
      “阿奇,”她盯着小盆友若无其事的后脑勺,又想笑又想叹气,“真的不跟我谈谈?”
      阿奇将一双小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扭着,拒绝回转头来。
      王又曾只能叹出来。
      阿奇是个因为过于聪明而早熟的孩子,所以她不愿意勉强他,尤其某些心结,说到底是因她而起。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向两边滑开,阿奇迈着两条小短腿先过去抵住门,但仍然低着头不肯看她。
      这算是阿奇式的求饶姿态,王又曾跟着走进电梯,从正面轻轻搭着他的肩膀,把他也拉进来。
      按下楼层以后,电梯门自动关拢上升,王又曾想了想,扶着阿奇的肩膀蹲下来,柔声道:“阿奇,爸爸在外面很辛苦的工作,难得回来休息,你这样对他,他会很伤心的。”
      阿奇从鼻腔里发出小小的、嫩乎乎的“哼”一声
      “阿奇!”王又曾加重了语气,“那次的事是意外,不是你爸爸的责任。”
      电梯恰在此时到达十四楼,微微地颤抖了下,打开门。阿奇依然保持着不合作的消极态度,不抬头也不答话。王又曾无奈地直起身,牵着他先走出来。
      公共空间是一条由西向东的笔直走廊,西面尽头开着窗,十四层也不担心什么,推拉的玻璃窗常年半开着。王又曾她们从电梯进入走廊,立即踏上一片窗外投进来的月光。
      在回来的路上她就注意到:今夜有月。但或许因为将要下暴雨的缘故,那是一轮偏橘色的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就算现身时也像是隔着一层雾蒙蒙的毛玻璃,瞧着有点诡异。
      她踩到那片月光,下意识地转头向西看了眼,却见一条黑影从西面尽头的配电房里出来,慢腾腾地转身,然后突然定住。
      这稍嫌夸张的动作幅度让王又曾觉得有点眼熟,她并未细想,而是立即警惕起来,拖着阿奇折向东方,一面快步走一面在包里掏钥匙。
      另一个脚步声——她半跟鞋的清脆声响与阿奇气垫鞋的“噗噗”声之外的另一个脚步声跟了上来,明显在加速,迅速缩短和她们母子之间的距离。
      王又曾头也不敢回,她能感觉左手手心里阿奇的小手也汗津津地直打滑。她偷偷捏了捏他,右手紧握住沉甸甸的一大串钥匙,打算必要的时候就用它做武器。
      走廊上的感应灯最近都反应迟钝,王又曾故意跺了好几次脚,依然没有亮起来,她只得在黑暗中越行越快,像逃离那恐怖的追逐者一样逃离月光。
      阿奇裤兜里亮起一小团蓝光,王又曾知道那是他拔通了儿童手机的快捷键,她为他设定的一号快捷键是曹卓吾,并且事前便与曹卓吾商量好,作为特殊情况下的警报。
      阿奇小手抓住她的食指摇了摇,这是“任务完成”的信号,王又曾心中定了定,那脚步声已经追到身后不足两米,而他们也刚好停在自家门前。
      “干什么!”王又曾飞快地旋过身,将阿奇塞到自己与门之间,大声质问:“深更半夜的,跟着我们干什么?”
      她不习惯与人高声说话,这已经是仓猝间能爆发的最高音量,在寂静的走廊两端传得很远,撞到东面的墙壁,隐隐还生出回音。
      那跟踪狂仿佛被她吓到,又非常明显地抖瑟了一下,像根木头桩子般直挺挺地愣在原地。
      “嚓——”
      感应灯似足某些服务窗口的工作人员,终于开够了小差,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总算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楼道内瞬间大放光明。
      王又曾看到咫尺之外那张少年面孔。
      她看到了黎简。
      ===
      不算这几天的失常,王又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黎简。
      她曾经心血来潮,试着在玻璃器皿上描绘工笔画,然后放到网站上展示。不久有一位朋友的朋友通过彭孙逸找来,请她画完一整套玻璃盘子,对图案没有任何要求,只指定其中一只盘子上必须配如下的诗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惟梦闲人不梦君。
      这是把白居易的半句诗与元稹的半句硬凑到一起,王又曾细细地读着,有丝淡淡的怅惘,但更多岁月磨砺出的平静。
      便如她此刻再见黎简的感受。
      ===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黎简长高了,肩膀宽了,虽然依旧一张少年面孔,但王又曾能察觉他眉宇间神采的变化。他不再有青涩年龄特有的不确定和没来由的躁动,他看起来自信且……成功。
      或许“成功”只是她的臆想,因为她从来都深信,只要黎简愿意,他能够取得任何领域的成就。
      不,不是因为他的天才。而是因为她曾那么衷心地祈求,祈求这个世界能够爱他多一点,再多一点。
      “……小简?”王又曾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陌生得厉害,像是别的什么人在遥远的水边唤着,声波被水波绞腾得翻涌变形。
      “你没怎么变。”她的第二句话听起来正常了许多,目光本能地上下扫描着黎简的身体细节。他大约刚剃了头发,显得半长不短毛茸茸,胡子也没怎么记着刮,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下巴上,被白皙的皮肤衬得愈加扎眼。
      他穿着件衬衣——皱巴巴的,但确实是件货真价实的白衬衣,扣子整整齐齐地一直扣到喉咙,袖扣也扣着——这几天北京终于恢复桑拿天的本质,升温超过三十度,王又曾佩服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的指甲剪得非常短,简直是秃到露出指肉,却仍能看清指缝里一点细碎的灰末,看着像粉笔?王又曾觉得自己有福尔摩斯化的嫌疑,赶紧移开视线去看他的鞋:他穿着一双舒适的软鞋,只是鞋面脏得不成样子。
      “被踩过。”黎简忽然在她头顶道,声音单调得如同仅有黑白二色的草稿结构图,只设计师本人才知道其中隐藏着多少杂乱的线条。
      王又曾听出了那些微不可觉的颤抖,从小到大她都是唯一能读懂黎简的那个人,那像是某种特权,特许她推开一扇门,由普通人的世界向黎简的世界迈进小小的半步。而她曾因这小小的半步仿如登月一般欣喜若狂。
      “我用地图查到你的地址,但是我不能开车。”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能在中国开车。有一个人提议载我来,但他是个笨蛋,他在途中迷路了。我是说,什么样的笨蛋能在GPS指引下迷路?所以我们去打车,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和他同样愚蠢,我们第二次迷路。司机把我们扔在地铁站,所以我乘了地铁。”
      他强调似地点了点头,就像某种强迫症患者,继续平铺直叙地交待他一整天的行程:“下午六点,高峰期,一号线转二号线转五号线,我和那个笨蛋被挤散了,我希望他没有生命危险。我是说,虽然他是个笨蛋,但我并不希望他死。”
      “……电话呢?”王又曾觉得自己又慢慢地找回了与黎简交流的方式,或许她从未遗忘过,仿佛先天技能。“你有没有给他打电话?”
      “哦?哦。”黎简急速地眨了眨眼,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两只手同时伸进裤袋里掏了掏,“可能……我是说,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掉在地铁里。我想是一号线。”
      他看起来受惊过度,不知是因为北京地铁,还是别的什么。王又曾耐心地又问:“你的钱包和证件还在吗?”
      黎简僵了下,条件反射一样,双手又去掏兜。
      “好啦。”王又曾在大脑下令之前已经跨前一步,伸手按住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裤子口袋,他的手掌热烫得不可思议。
      “小简,”她惊道:“你发烧了!”
      “三十九度三。”黎简垂眸看着她的手,低声道:“流感。缺乏睡眠导致的免疫力下降,感染机率更高。”
      她在极近的距离仰首望他的脸,他真的长高了好多,这样的高度和角度看去,他眼睛下面的青黑比她连续熬夜时还要严重。
      “你多久没睡了?”
      “七十四小时三十二分十九秒。”黎简应声回答,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隔了片刻又道:“现在是二十五秒。”
      感应灯在他们声音的间隙忽明忽暗,这时又无声地熄灭了,月光停在他们三步之外,王又曾的视网膜里还留着灯光的残余,她却有些怀疑,那是黎简眼睛的光亮。
      她能感觉黎简将手自裤子口袋里抽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压在她的手上,热烫的手心紧贴着她的手背,五指牢牢地箍住她的手腕。
      她听到黎简发出一声心满意足地轻哼,翻译成常人的语言,几乎是一句狂喜的宣告:抓住你了!
      “我很困。”黎简说话时喷出的热气拂动着王又曾的头发,或者说他整个人都散发着热气,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在夏天插上电源的取暖器。他站立不稳地晃了晃,随即不再挣扎地向她倾过来,“我想我要睡着了。”
      王又曾仅来得及后退了半步,便被他压得“哐”一声靠住保险门。
      黎简长手长脚地包围着她,脸埋进她的颈项间,又心满意足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意识逐渐陷落,他最后呢喃着:“zengzeng……”
      这一声像是钥匙嵌合进了正确的锁孔,王又曾仿佛听到机括制动的“扎扎”声。她重重地闭上眼,时隔十年,那扇门再度在她眼前的黑暗中徐徐打开。
      月光洒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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