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颜》莫浅川

3、离颜（下）

　　又是一夜灯火通明，无双站在离颜的屋外无奈地摇摇头。

　　自从那日把慕少冲抬进药王谷，祝离颜就没日没夜地看医书、配药，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慕少冲，她只知道要救慕少冲。

　　然而已经十天了，慕少冲不但没醒，身体也已经开始发臭。尽管离颜用香料掩饰屋内的味道，但无双还是察觉出来了。

　　十日里，离颜一丝不苟地为慕容冲上药，又耐心地将药汁送入慕少冲的口中，循环往复，徒劳无功。

　　“你为什么还不好？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是我没有用，是我无能！”榻上的慕容冲身子已腐烂了大半，离颜将屋子用黑色的帷幕遮得密不透光，她垂首跪在榻前，无助地握着慕容冲白骨显露的手，“你当初救了朱依依，朱依依却救不了你！”

　　“杀……杀了我。”榻上的男子微弱的声音让离颜惊喜地抬起头：“慕少冲！”

　　“杀……我，我不要这样……这样……死了……解脱。”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他双目依旧紧闭，只是含含糊糊地说着话。离颜眼眶泛红，望着慕少冲的脸道：“你看看我，我是朱依依，是你救下的朱依依啊。我会救你，我不要让你死！”

　　“杀……杀了我。”榻上的慕少冲重复着这句话，他早就油尽灯枯，奈何祝离颜死活不肯放手。

　　“我怎么能杀你？我不能杀你。”

　　“那我来。”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昏暗的屋子里霎时透进光亮，离颜不适应地伸手挡住光亮，“出去！”

　　屋内是腐烂的恶臭，叶京嫌恶地蹙眉，快步上前拖起跪在地上的祝离颜，厉声道：“他这样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还这么自私地留着他！”

　　“放开。”离颜挣开叶京的手，“你没资格过问这件事。”

　　紧跟叶京身后的是无双，她站在一边看着离颜和叶京争执却插不上话。叶京再次抓住离颜朝无双道：“愣着做什么，去杀了慕少冲。”

　　“啊？我，我？”无双摆摆手，“我只救人，没杀过人。”

　　“无双，你出去。”离颜想甩开叶京却发现叶京的右手已经复原，力道很大。

　　叶京一手抓着离颜，一手从怀中掏出匕首丢给无双，“你师父再这么下去就完了，还不动手？”

　　无双接住匕首，离颜大喝道：“无双，你不许动他，我还可以救他，我还有办法！”

　　“师父……”无双握紧匕首，神色从犹豫变为坚定，“无双不能看你这么折磨自己了，你就是以后把无双逐出师门也无所谓。”

　　“不，不要——”

　　无双飞身向慕少冲而去，离颜奋力想扑过去救他，可是叶京死死不放，任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哭喊都无动于衷。

　　“杀……”榻上的慕容冲低喃着，无双举起匕首正要刺下，离颜忽然屈膝下跪，“无双，不要。”

　　叶京不由惊住，离颜竟然为了慕少冲向自己的徒弟跪下了。

　　“师父。”无双到底还是心软了，匕首再也刺不下去。叶京冷哼一声，闪身向前，在无双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夺过匕首准确无误地朝心口刺了下去。

　　位置分毫不差，力道也正正好好，这一刺给了慕少冲痛快的了结，他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离颜目瞪口呆，眼前瞬时一片漆黑，失去知觉前只感受到有人抱起她焦急地唤道：“祝离颜。”

　　慕少冲的尸首被人从房里移出时已是白骨森森，无双对这尸首不敢擅作主张。

　　离颜醒后全然不见那日的悲痛，吩咐人把尸体活化后就绝口不提慕少冲了。然而相比较之前的离颜，现在的她更多了几分淡漠，特别是叶京，几次三番来见她都被她拒之门外。

　　“你伤已好，可以滚出我药王谷了。”每每叶京前来，离颜都是这么一句话，叶京在屋外总是欲言又止。

　　将近半月，罗青的信鸽来得更为频繁，离颜看着那一封封信，不知该如何回复。无双曾偷偷瞄过几眼，信中内容大致是问剑山庄此刻内忧外患，罗青她撑不了多久。慕少冲已死的消息此刻已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罗青希望慕少冲能尽快回归，哪怕只是在江湖人面前露个脸也好。

　　无双见最近的日子离颜吃得越来越少，劝说道：“师父，我们不管那些破事不就可以了，慕少冲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离颜幽幽叹了口气。

　　“嘭——”巨石碎裂的声音震动了整个药王谷，屋内正在看书的离颜脸色一变。

　　药王谷外的巨石阵被触动，一个黑衣人竟然挥剑将巨石劈裂震碎。阵法启动后会有毒气蔓延，此毒会使人全身无力，不久筋脉俱断。然而这黑衣人不但抵抗过毒气，还能摧毁阵中变幻多端的巨石，可见来者不善。

　　黑衣人是个蒙面老者，双鬓斑白，意气自若，破阵后他目露精光，反手将剑插入地里，看着单膝跪在面前的叶京道：“祝离颜为何还活着！”

　　“领主……”

　　“你说你要退出江湖，我答应你做完这最后一笔生意就可以隐退，你为何迟迟不动手？你可知道白龙帮的人找我惹事？”

　　“领主，是叶京的过错。”

　　“自然是你的过错。”老者道，“你现在只有两条路，杀了祝离颜退隐或是按规矩跟我回去受罚。”

　　“擅闯药王谷，来者何人。”祝离颜白衣翩翩落在叶京身后，女子衣着素雅，处变不惊，老者上下打量了片刻，“祝离颜？”

　　“正是。”她微微颔首，扫了眼俯首的叶京，喜怒难辨道：“多谢你没杀我。”

　　叶京没有回应，老者轻蔑一笑，“叶京，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罢，他衣袖一挥，原本插在地里的剑陡然飞跃而起，叶京纵身接住，一个旋身剑锋直指离颜。

　　叶京左手握剑，神情莫测。离颜微眯双眼，自嘲笑道：“原来你是自毁右手混入我药王谷，杀皇叶京果真有手段。”

　　“叶京他左右手各有杀招，左手持剑更露锋芒。”老者冷笑道：“不妨告诉你，当年朱家灭门就是叶京的杰作，你这条漏网之鱼也该由他了结。”

　　叶京眼神闪躲，离颜目光冰冷，此时的她像是化不开的千年寒冰，连语气也是疏远淡漠，“原来是杀皇的杰作，在下的父母也可含笑九泉了。”

　　“师父！”无双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挡在离颜面前，一脸视死如归：“要杀就杀我！”

　　离颜一把推开无双，“姓叶的，要动手就干脆点。”

　　叶京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他收剑转身道：“领主，我愿服下万劫丹。”

　　老者一惊，愣怔片刻后道：“你说什么？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只要杀了祝离颜我就可以放你走，你今后就是自由之身，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是的，那是他一直渴望的。

　　叶京犹记自己第一次杀人是在一个雨夜，他在一条小道上伏击三天三夜，终于在雨夜等来了目标。那是带着一家老小逃命的朝廷命官，被人栽赃不得不亡命天涯，他的任务就是灭口。杀皇叶京的剑向来是一击必中，老少妇孺皆惨死在他手下，雨水混着血水染红了道路，那小孩死前的啼哭声一直回响在叶京的耳边。

　　自此后，每当雨夜他都会入魔一般想杀人。

　　杀皇叶京本该冷酷无情，可他在灭门朱家时动了恻隐之心。当年灭门朱家时有前来看病的患者，虽然无辜却不能留下祸害，叶京欲杀一个倒地不能起的老人，谁知一个少女奋不顾身地挡在老人面前。

　　她是医者，悲悯苍生，心怀仁义。就在片刻的迟疑中，慕少冲赶来救走了那女子，朱依依。

　　他的手下从未有过漏网之鱼，朱依依是第一个。

　　白龙帮一直处在暗处，是个狠角色，算得上□□之主，连领主也要忌惮三分。这些年白龙帮追查到朱依依的下落，也打探到是慕少冲救走的朱依依。

　　白龙帮鲜少出手，但一出手便是无人阻挡。他们派遣手下围剿慕少冲使得慕少冲中毒，又传书杀手界的领主，要叶京完成当年未完成之事。

　　许是对朱依依的印象太过深刻，叶京这些年会时常梦见朱依依挡在老人面前的样子，明明只是弱女子，神态却勇敢决绝。

　　“白龙帮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追杀她那么多年，我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接到追杀朱依依的任务后他第一次问起为什么要杀一个人。

　　领主回答道：“当年白龙帮帮主其实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这肮脏的错误。”

　　叶京顿时萌生退隐之意，领主答应他，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他就可以获得自由。

　　可他下不了手。

　　在药王谷的日子里，离颜悉心照料带给他不曾享有的温暖，他贪恋着不愿放手。

　　“我愿意服下万劫丹，退出杀手之列。”叶京的话掷地有声，黑衣老者失望道：“白龙帮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在乎。”

　　离颜本已做好受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叶京收手。

　　“欠祝离颜的我要还她。”叶京叩首，“望领主成全。”

　　黑衣老者哀叹一声，“我成全你。”

　　万劫丹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毒药，但对于武功高强、内力高深之人来说，此药会使其日日饱受断肠之痛，生不如死。

　　离颜坐在叶京床边替他施针暂缓疼痛，叶京咬牙忍着痛一声不吭，汗如雨下。

　　“我欠你的我会还你。”

　　“自然要还。”祝离颜扎下最后一针，淡淡道：“你今后的日子恐怕是亡命天涯，我有办法可以让你远离那样的日子，之后你也不再欠我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代替慕少冲去做武林盟主。”离颜思虑很久，终是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为你换张脸，你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就当叶京死了。”

　　听起来似乎十分荒谬，但对于祝离颜来说不是个难题，她不愿意慕少冲就此消失在武林中，她不愿慕少冲的传说就此停留，更何况武林此刻少不了慕少冲。

　　叶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只要你说，我就做。”

　　“甚好。”离颜冷冷挑眉唤道：“无双，去准备一下。”

　　无双在房门口忸怩着不动，“师父，一定要这样吗？”

　　“快去！”

　　听到离颜凶她，无双委屈地嘟着嘴，撒腿跑开。

　　换脸之术在于细致，慕少冲的脸已经深深烙印在离颜的脑中，她不假思索，刀片游走在叶京的脸上，带给他重生。

　　无双在一旁帮忙，她不禁看了看离颜面无表情的脸，心中感叹叶京的痴情是得不到回应了。
　　离颜全神贯注地动刀换脸，整整过了两个时辰。

　　“缠纱布。”

　　无双出神之际离颜一声吩咐，她向叶京看去，那张脸此刻血肉模糊，难辨面容。

　　“师父，再有半月罗青就来要人了，这脸能好吗？”

　　“每日换药三次，我配的药你按时给他服，还有这半月脸不能吹风。”

　　无双听着离颜的嘱咐疑惑道：“师父，你不照顾他？”

　　“我不想再见他。”

　　祝离颜说到做到，她半个月里果真不见叶京一面，叶京的情况都是由无双转述。

　　药王谷不是浪得虚名，区区半月，叶京就从杀皇变为了武林盟主。

　　一月之约转眼已到，罗青带着山庄里的人在谷外候驾。叶京最后一次求见祝离颜，祝离颜依旧闭门不见。

　　“师父……你就见他一面吧。”无双不忍叶京如此，开口求情。

　　祝离颜翻着医术，神情寡淡。

　　无双气恼地跺跺脚，自己拉开门去见叶京，片刻后无双折返，手里拿着一杯酒，“师父，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离颜恍若未闻，无双悻悻把酒搁在桌上。

　　“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叶京在门外低低吟诵，对着虚空饮尽杯中酒，转身离去。

　　酒杯掷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鸣声，像是别离的低泣，惊断这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