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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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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雨伴着火车的缓慢前行下了三天,临近目的地才慢慢消失。雨后的车站仍然或站或坐着很多人,空气中蔓延着一股说不出来有多别扭的怪味儿。周久野拎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下车,独行,至神迹镇。镇上的光线十分昏暗,天空一览无余的灰白。是晦暗不明的基调。
他查过小镇的资料,知道镇上最便宜的旅馆已有十多年历史,就在路边上。问了两三个路人便找到了地方。
旅馆是直接用当地不算名胜的古迹之名命名的,窄窄小小的一块门匾上有着几个龙飞凤舞的方正大字:神炙旅馆。不用推开玻璃门,远远的就能看见前台的女服务员正修理指甲心无旁骛的面容:额头长着几颗痘。圆脸。嘴角一颗痣。油亮亮的短发。像个刁钻的小姑娘。
背包被周久野随意扔在地上,然后他把自己也扔在了地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单纯的潮湿味道。朝着北方的两个小窗口紧紧的关着,长年累月下来,窗缝插销严重生锈,很难打开。窗口外是一片垃圾场,不过因为这间屋子位居顶层,味道也不是特别大。屋子照不进阳光,大白天也必须要开灯才能看得见。不过倒是很清静,还有扔垃圾特别方便。而且因为很少有人住这间房,所以没有太多怪味儿。
这间屋子比其他房间便宜一倍。据说是死过一个人,就在窗口边头朝下摔下去,血肉模糊,后来就老有人看到有黑影在房间里徘徊。这间屋子本身也邪气,整日都不见光,却又不生什么蛇虫鼠蚁,所以即使特别廉价,平常也基本不住人。
但周久野并不在乎。他是来这里打工的,又不是旅游,也就晚上歇歇,反正白天在酒楼工作会很累,晚上睡的快,没什么好怕的。
2.
神迹镇后面有一大片枫林。林子深处有个面相怪异的石像。名叫神炙。不是任何仙或佛,长得很有后现代精神,是个分辨不出性别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哪个怪杰留下来的。
周久野闲暇时光会去逛逛,毕竟也要对得起坐着慢如黄牛的绿皮火车辛辛苦苦跑这么远来的自己。这里也好歹算个人烟稀少的旅游之地。
如果不是节假日,镇上的旅客会很少。白天的时候周久野经常借口腰酸背痛秉着懒散的性子从工作的酒楼里踱步出来,敲敲脖子仰望天空之上,浮云低沉地盘旋在房顶,一大团一大团像要压下来。然后叹口气。这口气既不忧伤也不好听,就像是在发牢骚,就像是后面还会跟着一大圈儿埋汰自己运气不好又打碎了一个盘子又走错了一道菜那样的普通的牢骚。
日子不咸不淡,刚刚好。
3.
据说曾有个大老板想要收购神迹后的山,还专门在镇口贴了告示,说要把镇后的枫林铲了盖个小型艺术快餐店,神炙则作为主核来陈列,内容就再弄些据说是一流画家的抽象佛画来填充,然后邀请人观看。就连工程师都弄好了。可到了铲林前天的要紧关头,镇长突然说:不卖了不卖了,枫林是神迹的根,土下藏着宝贝,山上住着神仙,不能让外人来破坏镇子的宁静。于是枫林就真没卖出去。
这都什么年代了,迷信?不太可能吧。听到酒楼的经理讲这个这个故事的时候周久野十分惊讶,脱口而出。然后女经理连忙接口道,听我讲完嘛。当然不是这样,后面才是重点。
原来那个中年的镇长与他妻子矛盾很深,在卖出枫林之后与妻子又大吵一架,怒意太甚就失手打死了她,然后偷偷抬到了枫林中埋好。第二日就有了上面的说辞,实则是怕开发了枫林后妻子的尸体被人发现。那个大老板怎么会轻易罢休,直骂镇长糊涂脑子有病,那么大笔钱都不赚。然后让那个镇长倍偿违约金。镇长一听就傻眼了,但又无奈何,只好咬咬牙,哆哆嗦嗦掏出一生的积蓄。毕竟再悔不当初,也只能破财免灾。
本以为就这么过了的。不过许是那神炙真有眼,发了一场大雨,冲出了那个女人。没过多久,就有人在枫林里发现了镇长妻子的尸体,以为是大雨迷蒙见不着路,从山上摔下来的。但等到天亮,那女人死亡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就有人又发现镇长在枫林遇难了。他也是担忧妻子尸体冲出来被人发现,才冒雨在林中寻找,结果没注意就……
4.
周久野冲了把脸,又敲着背溜出了酒楼。大堂经理在他身后直笑他是小老头。他好死不死的回了一句,我本来就已经老的不像话了。
眼前的一切似乎就慢慢熟悉起来了。他转过身朝向楼面,看到挂在头顶的繁体烫金的“潇湘酒楼”四个字,看到木质折叠门上深深浅浅的刮痕,又感觉自己离这里很遥远。始终是一个人呢。
然后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过脸看到一个笑容腼腆的女孩挽着一个比自己英俊了不知多少倍的男孩,她笑笑,说伙计,这会儿这是营业时间吗?我们来吃饭。
周久野忙作欢迎的手势,微微弯腰,哑着嗓子干笑一声说两位里边儿请,咱这儿白天不打烊。
女孩很美,很贴合神迹的氛围,白皙的皮肤没有上过妆,很自然的白里透红,细细的双眼皮层次分明,睫毛很短,也就显得眼睛特别明亮有神,嘴角始终挂着恬淡的微笑。周久野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有种感觉得到的矜持和淡淡的优雅,一点儿也不张扬。那个男孩则比女孩还要恬静,瘦瘦高高的,时不时和女孩窃窃私语几句,然后笑得很清脆。两个人像兄妹。周久野很不厚道的在心中想,后来也旁敲侧击问了问。得到的却是他们眼含互相契合的绵绵爱意微笑不语。
你们这里招聘临时工么?女孩问。
客官要应聘?
不是,我有个妹妹想在暑假里找份工作,我觉得这儿挺清净,如果要招聘的话我就打电话让她来。
这个,前段时间在招聘……您等着我去问问。
周久野丢下跑堂的工作直接变成跑腿向经理冲去,心里迅速组织着语言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经理答应再找一个跑堂的。他潜意识里觉得美女的妹妹肯定也是美女,说不定还要美。当然如果是那个男孩询问他他也会跑这么快,因为同理可证,帅哥的妹妹一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人家优秀的基因摆在那儿的。可是他却忽略了一个前人总结的重要经验,那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况且酒楼里明令禁止伙计谈恋爱。
——这里不招伙计了。不用,真的不用。
事实证明没来由的事情是不会随心所欲的发展的。在不久以后,女孩和男孩就像曾经出现在周久野生命中的每一个人那样,在记忆中慢慢淡化,直到彻底消失。
果真如过客一般。
5.
神炙旅馆里的灯光一样昏暗不清,水泥楼梯的台阶上积着薄薄的灰尘,不高的楼层爬起来也很费力,但是很安静。真的,安静的空间充斥着淡淡的粉末味道,黑暗的角落里像是藏着什么鲜血淋漓的秘密,氤氲着一层灰色的瘴气。
门锁坏了。那个总是闲闲的女服务员手一摊说没法儿免费修,虽然这锁以前出过问题,但在你这儿彻底坏了,你先得赔。
赔了就能修了吗?
不,这镇上有修锁匠,你得自己去请来修。
那我为什么赔?你们又不给我修。
嘿,这锁是我们的,你现在赔给我们的是坏掉的锁的钱,修复的钱就得另算。不过最近小王腿坏了,没法儿给你请锁匠,所以我也就不收你修复的钱了,你自己去修。不过先把坏锁的钱赔了。
哦……
锁修好了之后周久野觉得被那女服务员忽悠了,但又不好意思跟人家理论,只好认了。
而那个女服务员似乎就认为周久野很好骗,从此以后便总是找他麻烦,嬉笑怒骂。周久野则自动无视,然后回的更晚起得更早,尽量避开。避不开就跟她理论,论不过就借口溜。
6.
后来有一天,有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说,枫林后面的石像神炙——倒了。
周久野从厕所里走出来,刚刚好听到凉菜师傅这样说,于是身子不由自主地斜了斜。
神炙啊,无缘无故怎么会倒呢?怎么倒的?那一整个上午,周久野见人就旁敲侧击地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大家都是听说的,很少有人见过。并且,神炙是在消息传开的半个月前倒的。
就像一把匕首狠狠扎进心脏,心室上的血脉在细枝末节处支离破碎,全身的血液都烧起来了一般。周久野脑海里嗡嗡嗡的,一句话在心中反反复复爆炸着,呼之欲出。
神炙倒了。
这不可能。
那天下午,周久野请了假就向枫林跑去。秋天在向冬天过渡,叶子正值火红的时期,片片昂首挺立像火种一般。周久野越走越觉得心在烧,不知道是被枫叶烧的还是没吃午饭胃酸泛滥过头了。
神炙不是倒了。
它不见了,而地上躺着几块大石头。周久野来这儿闲逛时仔细观察过神炙,当然知道这些石头不是出自神炙身上。
那它到哪儿去了呢?难道还有人偷不成?啊对,这神炙好歹也有那么久的历史了,就算是块石头也很值钱吧。更何况它长的有棱有角的,大概很有研究价值吧……周久野这么想着,又拔腿绕着碎石堆跑了几圈。
丢了半个月了,这么久了,应该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周久野就像爱的人被人拐了一般心疼。疼得发慌。
7.
后来潇湘酒楼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再后来的某一天就莫名其妙把周久野辞退了。神迹镇上的浮云依旧低低地流淌着,周久野觉得自己就像这云,慢慢的流,迟早有一天会流出这里,淌到天那边遥远的地方。并且一直淌下去,永无止息。
神炙旅馆已经改名成神迹旅馆了,而那个大姑娘似的女服务员依旧每天都会晃出来跟周久野打个招呼,脸上一大坨红晕,嘴角咧得很开。
周久野还在漫无目的地找工作,有时也想像来的时候那样一走了之,干干净净,反正还有那么一笔钱。
可是他已经多了个累赘,而且是难以接受的。就是那个平凡普通的、在旅馆小小门面里修指甲的女服务员。
8.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他来这里工作五年,已然是三十而立之年。神迹镇上的一切都还是那样,但自己当初避世的心情却已不复存在。该过去的,归是过去了。
他这几年干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干,除了爱上一块石头,失去一块石头,然后获得一份送给他他都不要的爱慕以外,似乎是什么都没有了。
9.
或许就应该一直这样过下去。让生活平凡得不起一丝波浪。然后将五年前的事,彻底遗忘。
但是……
10.
周久野想,自己必须离开了,而且是越快越好。否则就会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
打定主意的同时,周久野也迅速地打包好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