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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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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独自一人来到端灵轩,挑帘进了里厢。
瞎娘娘斜倚在床沿,手臂折断般垂着,神色颓然。
皇帝将他圈进怀里,手臂收紧,喃喃道:“沐言,朕对不起你。”
迟到了七年的,苍白的歉意。
瞎娘娘眼底一片死寂,嘴唇翕动几下,“前朝旧事了,皇上何必挂怀。”
皇帝猛然抬起头,“你一直在怨恨朕,这么多年,一直恨着,是不是。”
瞎娘娘漠然推开皇帝的怀抱,“横竖回不到当初,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皇帝不语,手仍旧紧紧搂着,不肯松开。
“朕送你的玉簪呢,怎么不戴着。”
瞎娘娘淡淡道:“用不惯,扔了。”
皇帝低下头去,半晌抬起来,“你有什么用得应手的,朕差人做好了送来。”
瞎娘娘摇头,“宫里什么都用不惯,我不想留在这里。”
皇帝面色微变:“你不能出宫,朕不会放你出去。”
瞎娘娘闭了闭眼,面上一片绝望之色。
皇帝心有不忍,“朕待你是真心的,往后朕一直守着你,看护着你,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瞎娘娘静静地坐着,孱弱的躯体瑟瑟发抖。
皇帝的唇轻轻触在他冰冷的面颊上,缓缓道:“你,会原谅朕么?”
瞎娘娘闻言惨然一笑,“不会,死也不会。”
声音从牙缝中挤出,难得用了气力。
皇帝没有说话,一直抱着,不肯松手。
临走时,加重了语气:“朕不会放你离开,永远不会。”
瞎娘娘瘫坐在床沿,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掌心掐出了血。
皇帝方走,小宝急急进来,道:“主子不要跟皇上对着脾气,白白苦了自己。”
瞎娘娘身子慢慢滑倒在床上,渐渐笑出来,“我没什么苦不苦的,当初苦到了极点,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第二日,皇帝又到端灵轩,瞎娘娘下了床,正在桌边摸索着茶壶倒茶。
皇帝上前将茶倒好,递到他跟前,“小心烫。”
瞎娘娘听见声音,浑身一僵,手臂慢慢垂下去。
皇帝道:“你尽管恨朕吧,别伤了自己。”
瞎娘娘抬手接过茶盏,一声不吭将茶水尽数倒在地上,杯子从高处坠下,摔得粉碎。
皇帝毫不在意,伸手抚摸瞎娘娘的面颊,“朕还记得几个月前,你得知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出宫时的神情,还有在集市上欢快的样子,朕一闭眼就可以回想起来,那么熟悉。”
瞎娘娘呆怔着,没有动,亦没有说话。
皇帝道:“你还对朕说,希望朕能常来,陪你说话。朕现在就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走了,你开颜一些罢。”
瞎娘娘向后退一步,轻笑一声:“那些只是玩笑话,皇上怎么当真了。”
皇帝手指摩挲着瞎娘娘的衣袖,垂下眼睛,“你说的话,朕向来都是当真的。”
瞎娘娘猛然挥开他的手,“你只会骗我!”
皇帝上前一把抱住他,“朕待你是认真的,为何你总是不肯相信,沐言。”
瞎娘娘拼命挣扎,手不停拍打在皇帝的肩上,手臂上,“别用那个名字喊我!”一声声,声嘶力竭。他猛地向后一挣,摔倒在地,手正按在一地碎瓷上。
皇帝面色青白,厉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尽由着性子胡来!”
拾起温沐言的双手,展开一看,掌心嵌满碎瓷,血流如注。
当即宣了太医,又急命宫人去将军府宣珏玉入宫。
珏玉赶到端灵轩时,瞎娘娘已经睡下了,呼吸不稳,睡得也极轻。
“沐言的身子已被伤透了,现下调养恐怕三五载也补不回来,这般下去,华佗再世亦束手无策。”
皇帝道:“朕也不想,然而他这个性子,有时真叫朕气得恨不能杀了他。”
珏玉道:“温沐言在冷宫初遇皇上,并未听出皇上即是当年加害之人,只因皇上当年尚是少年声线,与如今大不相同。后来即便知晓了,也丝毫未存加害的心思,只想远远离开此处。他是个好孩子,早些年受了那般苦楚,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你便依着他吧。”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什么都可以答应,唯独出宫一事,朕此生再不会放他走了。”
珏玉索然无语。
当初祈晟下山入京时,若他也同皇帝今日一般决绝,不知现在二人又会是何样情形。
也许祈晟会恨他,然而他却不用在苦苦等待中心痛了。
皇帝道:“沐言的眼睛,能治好么?”
珏玉朝里屋投去一瞥,淡淡道:“没有办法可以治,永远治不好了。”
皇帝摩挲着扇骨,手指因用力变得发白,半晌道:“治不好,也好。”
珏玉在外厢站了一会儿,看着宫人将熬好的药端入,惟独不见小宝的身影,随口问:“小宝呢?”
皇帝道:“他终究是太后派来的人,朕不放心,把他放到别处了。”
珏玉道:“小宝待沐言是一心一意的。况且他被派去冷宫时,尚是个孩子,没什么算计,只是奉太后的命罢了。他跟在沐言身边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照顾得稳妥,沐言根本离不开他。”
顿了顿,又道:“沐言待玉璃,待小宝,待瑞泽的心,是一样的。”
皇帝沉下脸来,“他待谁都好,唯独对朕冷言冷语,瑞泽去探望,和他有说有笑,一听到朕的声音,立即不笑了。”
珏玉叹口气,“你要给他时间,耐心,养心与养身子一样,要慢慢来。”
过了两日,瞎娘娘渐渐觉出不对劲。
“小宝呢?”
宫人毕恭毕敬地:“回主子,小宝暂时不能来伺候您。”
瞎娘娘眉头蹙起,“为什么?”
“这……”宫人略一犹豫,“皇上有吩咐,小宝被调到别处伺候,什么时候回来奴才也不清楚。”
瞎娘娘摇摇晃晃立起身,焦急道:“小宝一直跟着我的。”
宫人道:“可是皇上有令……”
“我要小宝回来,他一直跟着我的,跟了别人会受委屈,我、我要他回来……”
门口有人高声宣:“皇上驾到——”
瞎娘娘听见声音,急急朝门口走,伸手四处摸索,触到了皇帝的衣襟,立即紧紧抓在手心,“小宝呢,你把小宝送到哪里去了?”
皇帝扶稳他,道:“小宝到别的宫里伺候了。”
“我不信!”瞎娘娘双目紧闭,拼命摇头,“你为什么弄走他,是不是对他下了狠手,是不是,你说啊!”
皇帝皱起眉头,“你为何这么说。”
“我只要小宝回来!”瞎娘娘拽着皇帝衣襟的手陡然松落,跪下去,头碰青砖:“求求你,让他回来,不要杀他……”嗓子哑得厉害。
皇帝生气道:“你先起来,地上凉,才养了几天的身子!”
瞎娘娘只是摇头,眼眶泛红,“求你让小宝回来,他一直跟着我的,你不要伤害他,让他回来吧,求你了……”他说得气喘,面色涨红,开始剧烈地咳嗽。
皇帝只得道:“你起来,我让小宝回来就是。”双手打横抱起瞎娘娘,放回床上。那副躯体冷极了,惟独手心都是汗。
瞎娘娘软着身子侧躺着,一颗晶莹的泪流出眼角,划过腮帮,滴在被褥上,“横竖我看不见,你就骗我吧……”
他是真的被伤到了心。
仿佛珍贵而又脆弱的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无法修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