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卿（权阉刘瑾）》陆望舒

18、第十八章 名声

　　转眼又是一年夏。六月初的时候，窗外的紫藤萝氤氲成一片淡紫色的云霞，太液池中的荷花也开始生出尖尖的初蕾，然后，一片片绽开成好似女孩儿家胭脂淡扫的风光。
　　朱厚照在御书房不情不愿地批阅奏折，偏要把刘瑾拉来陪着，一会儿说要喝水，一会儿说要吃点心，一会儿又说要刘瑾帮着打扇。
　　才刚六月初，天气就已经闷热得什么似的，在外面呆一会儿衣服就湿的能挤出水来，屋子里虽说放了冰盘，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刘瑾手中一把水墨湖山的折扇，扇骨是莹白的冷玉，看起来就凉爽宜人，赏心悦目。朱厚照的眼睛在奏折上停不了盏茶时分，便要扫一眼刘瑾手中折扇，如此折腾了几遍，终于忍不住把扇子拿过来细细打量：“这扇子倒清凉别致，哪里买的？”说着拿了折扇凑到窗前细看。
　　昏暗的天色，忽然耀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炸雷，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下雨了。
　　借着那一瞬闪电的光亮，刘瑾突然瞥见奏折上的落款：甘肃总兵梁南秋。甘肃……不正是安化王的地盘么？刘瑾的目光快速从奏折上掠过，原来是弹劾安化王违制增加王府护卫的折子。嗬，那家伙竟然做的这么不小心？
　　刘瑾眼珠一转，趁皇帝没注意，将折子迅速塞进袖子里，再另打开一份，在桌上铺好。然后走到朱厚照身边：“下雨了。”
　　朱厚照把扇子递还给他，笑笑：“终于下雨了，快闷死了这鬼天气。”说着便要折返。
　　刘瑾赶忙扯住他的袖子：“哎，天这么暗，皇上歇歇吧。”
　　朱厚照巴不得刘瑾说这句话，扯着刘瑾就从檐下长廊向寝宫行去：“这样的天气，太适合做另一项运动了。”
　　刘瑾担心着袖子里的奏折，没奈何朝朱厚照一笑：“等一下，皇上，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换什么衣服？反正等会儿……”
　　刘瑾朝朱厚照妩媚一笑，娇声道：“是那一件衣服呀，皇上忘了吗？”内心却差点儿被自己恶心到吐血。皇帝几日前送来一身淡绿色的绡衣，薄薄的一层，什么都遮不住，刘瑾当时就收进了柜子里，发誓这辈子绝不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誓言这种东西更是多不作数。

　　一时云歇雨过。那件该死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布条，刘瑾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唇角淡淡嘲讽，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身边，轻抚着刘瑾柔顺的黑发：“瑾儿，你想要什么，只要这世间有，朕都会给你找来。”
　　刘瑾已经疲惫得眼皮都张不开，他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挣扎着道：“奴婢要什么，皇上都会答应么？”
　　朱厚照伸手刮了刮刘瑾的鼻子：“那当然，君无戏言！”
　　刘瑾终于将眼睛错开了一条缝：“皇上，陕西今年的税粮，免了好吗？”
　　朱厚照抚着刘瑾黑发的手突然僵硬：“为什么？刘公公不是最喜欢钱么，什么时候关心起社稷来了？”
　　刘瑾强笑道：“因为那里是我的家乡啊，我的爹爹妈妈，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我在宫里吃穿不缺，一想到爹娘可能在远方受冻挨饿，就觉得很难受。”说着想到父母兄妹目下的境遇，虽不至于受冻挨饿，可是却好不到哪儿去，不觉悲从中来，泪盈于睫，一眨眼就落了下来。
　　朱厚照手忙脚乱地替刘瑾擦眼泪：“别哭，别哭。瑾儿，我答应你就是了。”说着叹了口气，道：“可是你要明白，你做的这件好事，你爹娘不会知道，天下百姓不会知道。史书上只会记载这是帝王的功德，而那些收受贿赂，怂恿皇帝开设皇庄的事情，十足十会安到你的头上。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朱厚照突然揉了揉刘瑾的脸，“但是你这辈子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做个被天下人唾弃的坏蛋吧。”瑾儿，你就是死了，在史书里，名字都会和我连在一起，跟那个小状元康某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你可明白？
　　刘瑾有些诧异地看着朱厚照，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说了这么一通，但还是点头道：“奴婢明白。”我本来就没打算流芳千古，这件事安到谁头上又有什么要紧？何况自己从入宫那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完全放弃了，刑余之人，头上顶着个太监的称号，又何谈名声？

　　午后，康海派人送信约刘瑾在清凉寺一见。
　　刘瑾特意换了件水蓝衫子，兴冲冲赶去了清凉寺。
　　刘瑾跑过白石桥，气喘吁吁地在康海面前坐下。康海一眼就瞥见刘瑾脖子上的痕迹，忍不住冷笑道：“哟，看来皇上对公公宠爱得紧，比董贤韩嫣什么的丝毫不差。”
　　刘瑾一个微笑尚未绽开，就僵在了脸上，张了张嘴想辩解两句，却发现没什么话可以说。只听康海接着说道：“既然皇上这么宠爱你，你便是求皇上把你父母接到京城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要我托人去打听你父母的安危？”康海只觉怒火填胸，憋得几乎要炸掉，他站起来逼近两步，伸手掐住刘瑾的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我朋友刚给我回信不到两天，就惨死在家中？连同……他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
　　刘瑾心中巨震。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害死康海的朋友；怎么也没想到，杀当事人一人灭口还不算，安化王竟然连刚满周岁的小孩子都不放过；怎么也没想到……康海唯一一次主动约自己，竟然是为了兴师问罪！刘瑾感觉到脖子上的手一点点收紧，呼吸渐渐困难起来，他一点儿都没有挣扎也不想挣扎，唇角却渐渐浮起一丝绝望的笑来。
　　刘瑾清晰地感觉到意识正在渐渐离去，却控制不住地想：这下子，我和他刚刚缓和下来的关系又一次完蛋了，康海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不，何止原谅，恐怕这一生一世，他都不会再理我了。索性就这么被他掐死了，倒也是个解脱。
　　康海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怒火烧起来了，他将手指收紧再收紧，直到瞥见刘瑾因为窒息而泛红的脸上的笑意，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康海一惊，立刻松手，刘瑾失了钳制，颓然倒地，捂住颈子大口地喘息，咳嗽不止。
　　了然从远处看到状况不对，赶忙跑过来扶住刘瑾，一面替他顺气一面朝康海狂吼：“对山，你怎么能这样对刘瑾，你知不知道，他是……”
　　刘瑾意识迷蒙中听到“对山”两个字，心中巨震，瞬间想起当初自己因被打烂了屁股而爽约，约他那人不正是自称对山……康对山么？一念及此，刘瑾赶忙打断了然的话：“了然，我没事了。你扶我去歇一下，不要难为康公子，这是我的错。”说着深深看了一眼康海：“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我会用我的命来赎罪。”说完便倚着了然踉跄离去了。
　　康海看着刘瑾踉跄而去的背影，突然道：“朋友的信，我收到了。你父母家人都安好。”
　　刘瑾身子一震，脚步略缓了缓，一声“多谢”未曾出口，便转成了哽咽。刘瑾狠命将哽咽吞入腹中，僵硬着脊背，头也不回地离去。

作者有话说

　　甘肃总兵的名字暂时没查到，是我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