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登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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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
十一日前，年方三十六岁的弘治帝朱祐樘驾崩，这一日，新帝登基，年号正德，以次年为正德元年。尚在国丧期间，墨黑素白的衣冠尚未撤去，满目的明黄艳彩便已扑面而来。
汉白玉御道方正平直，两旁的垂柳在风中轻轻摇荡，十四岁的年轻太子朱厚照正迎着朝阳走来，冕冠垂下的玉珠轻轻碰撞，其声清脆悦耳。朱厚照微微走了下神，奇异地想起那一年的春天，漫天漫地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舞，内官刘瑾将一只小小的银铃系在他的衣带上，笑着说：“长哥儿，系着这个，奴婢便不会找不到殿下了。”银铃叮叮当当，敲碎了一地时光，恍然之间，许多年就过去了。
朱厚照的目光不由投注在阶侧的人群中，一眼便寻到了那个与自己相伴十四年的人，钟鼓司掌印太监，刘瑾。那人着了一件天青色盘领衣，纻丝烟墩帽下的眉目如上品松烟墨画成的一般。已过了五月端阳，天气渐热，虽不过是辰时光景，热气却丝丝缕缕在空气中蒸腾不去，这般庄严穿戴，自己一向体质偏寒，都有些承受不住，何况刘瑾一向畏热，朱厚照仔细看去，果然瞧见刘瑾凝脂般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一层薄汗，汗珠儿慢慢聚成一缕，顺着腮边缓缓滑下，一滴、两滴，落在汉白玉石阶上。那一刻宇内澄明，万物岑寂，朱厚照听到汗珠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如同端本宫夜夜不息的滴漏。
天地社稷一一祭拜过，新帝朱厚照升御座，一时钟鼓齐鸣。半刻后，鼓乐渐歇，中正平和之韶乐复起。待得乐声停息，拱卫司鸣鞭，引导百官入内参拜。
百官四拜，进表。再四拜，拱手加额，三呼万岁。又四拜，礼成。
韶乐时起时歇，仪式缓慢冗长。刘瑾站在御殿侧后方的角落里，看着衮冕加身的新帝，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旒后那稍显稚嫩的面庞睟质如玉，神采焕发，一时神思恍惚，不由想起十三年前的三月初八。
那时候，面前的这个挺拔的少年还是襁褓里带着奶香的娃娃。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张皇后诞下嫡长子，依辈分当为“厚”字属火，故取名朱厚照，以示泽被天下。
五个多月后的弘治五年三月初八，册立太子的典礼如期举行。按照洪武爷《亲王年幼受册宝仪》的规定，应该由宫女抱着朱厚照行册封礼。但是册封当天，严格训练过的宫女突然病了，主持此事的英国公张懋急得团团转。
阴影里的少年走上前来，道：“我来！”
张懋抬眼看去，对面是一个年级极轻的宦官，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眉目清明，尤其一双眸子耀如水晶：“你？”你可知道，册封太子的典礼出不得半点儿差错？
少年却像已经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抿唇一笑：“册封典仪训练时，奴婢恰好都在。”
张懋将信将疑，打量了他半晌，终于道：“好。只许成，不许失误。若是……”
“奴婢人头，夷九族。”少年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抱着太子行册封礼的人选就这样确定下来。最后的一刻，张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叫……”
“回大人，奴婢刘瑾。”少年微微低下头，回道。鬓边一缕长发溜下来，遮住了少年清明的眼眸。没有人看得到少年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苦涩无奈。
刘瑾记得，那个时候的朱厚照还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自己一个大拇指就可以遮住他小半张脸。娃娃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乳香，皮肤白白嫩嫩真如乳酪一般，似乎一掐就能掐出一汪水来。
册封仪当天，刘瑾小心地抱着朱厚照，一丝不苟地行着礼。张懋在一旁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微微松了口气，却没人知道，他早已汗透重衣。他没得选择，这仪式只许完美，不许失误，只要出一点点儿差错，用不着皇帝动手，他知道有什么在那背后静静地等着他。
典礼刚刚完成，那在沉睡中安然吐着泡泡的娃娃突然醒来，吓了刘瑾一跳。刘瑾心道：“别哭，别哭！”那娃娃突然咧嘴，给了刘瑾一个大大的笑脸。
乾清宫寝殿。
残照已收，宫灯初起。
朱厚照一路走一路甩掉沉重的礼服、冠冕，脱得几乎赤条条一.丝.不.挂，直直撞进替他铺床的刘瑾怀里：“累死朕了！”
刘瑾顺手提起一件月白寝衣，熟练地将朱厚照严严实实裹在里面：“殿下，不……皇上，皇上已经是一国之君，莫要这么任性了好么？”说着朝外面喊道：“小高，把皇上的衮服收好了！”
“我五个月就被你看光了，怕什么！”朱厚照口中说得满不在乎，却还是任刘瑾替自己系上了衣带，“别叫我皇上！至少私下里的时候，别叫我皇上！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刘瑾垂下眼帘，静静退了出去：“皇上累了，早些歇息吧，奴婢告退。”
朱厚照看着那两扇门在自己面前阖上，轻盈的脚步声愈去愈远，不由微微嘟起了嘴，吸了吸鼻子。早知这样……是不是不要长大得好？
他很想念，想念刘瑾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想念刘瑾怀抱的温暖。十四年来，父皇严厉，母后慈爱，但却总像隔着一层水晶玻璃似的，看得到，却没有温度。只有刘瑾……他记得酷夏长昼，刘瑾替他端来冰镇酸梅汤；寒冬夜长，后半夜炉火渐息，刘瑾抱他在怀里暖着；他被父皇罚抄《论语》，刘瑾模仿着他的笔迹陪他抄到天亮；他出阁讲学要晨起，刘瑾早早替他备好早饭叫他起来，他每次等穿好了衣裳吃罢了饭被送到讲堂才能清醒过来；他生病了，刘瑾日夜照顾着他，喂他吃饭喝水，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他所有温暖的记忆，全部与刘瑾有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登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