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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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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今晚,我住哪里?
外面天色渐晚,小丫头掌灯过来,四下里点上了蜡烛。
传了饭菜,雨雁跟着端了热水毛巾的丫头进得厅来,见女客已经脱去了斗篷,默默坐在桌边,朱启在旁边倒茶。烛光下,那女子肤色微黑,但容颜姣好,雨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耳听朱启咳嗽一声才回过神来,朱启冲她使个眼色,雨雁忙放下铜盆赶着小丫头们一起出去了
“遥遥,饿了么,先洗一洗手脸?” 朱启绞好手巾帕子,便去拉闵遥的手。
闵遥心中烦闷,看也不看热气腾腾的帕子,扭过头去。
朱启以为闵遥曾经遭逢奇耻大难,见到故人心存顾虑,所以一路上对自己冷眼相对,对此朱启心中体谅,蹉跎辗转近两年才找到闵遥,此刻碰些钉子,虽然心中有不快,依然满怀感激,信心十足,想着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天长地久,自己真心相待,定然能解开闵遥的心结。
闵遥却不这样想,感到热乎乎的帕子不轻不重,一点一点仔细擦拭过冰凉的手,更加心事重重。朱启,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是有过不去的坎儿。
思虑间觉得朱启停了手,半日不言语,闵遥回过脸来,眉头微蹙,抬头看去,却见朱启脸上带着轻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自从昨日凌晨那无声门弟子扯开闵遥眼上的黑布开始,朱启便一直觉得恍若梦中。
这真的是遥遥,即便那轻愁不是,冷淡不是,微黑的肤色不是,可是这低头的动作还是,入鬓的长眉,颤动的睫毛还是,眉心里那个小小的褐色雀斑,也还是。
记得曾有一日,遥遥对着镜子抱怨这颗小小雀斑,自己便顺手蘸了碗里一颗糯米,把案上瓶里枝头的一枚海棠花瓣,粘在了遥遥眉间。
遥遥也是个调皮不羁的,顶着这花瓣半下午,晚饭间被闵夫人文筝看见,好奇地问遥遥用什么沾上去的,朱启忍着笑回姨母:“是排骨粽子,筝姨妈别怪,我捡了一颗油少的糯米。”
想到这里,朱启心潮涌动,忍不住低下头去,慢慢靠近了闵遥,他太想用自己的嘴唇碰一碰这颗小小的雀斑了,以至忘了分寸。
闵遥往后一撤肩,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殿下自重。”扶着
椅背,闵遥冷冷地说。
朱启进退不是,愣在那里。
两天来一再碰钉子,朱启满腔热情如同炽热的岩浆反反复复被海水激冷,若有若无,心里便堆积出了黑色的石头。
瞬间,一个小小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偷偷冒了出来:“已经如此这般了,还谈什么自重二字。”
朱启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暗暗骂自己混蛋,皱着眉头沉默片刻,才平复了心情。
两人相对无言,一顿饭吃得都是食不知味,草草了事。雨雁听到唤人,进来帮着小丫头们把满桌的东西收了,又换了新茶,双手执杯对闵遥笑道:
“这位姑娘用茶。”
闵遥见雨雁相貌不俗,不像其他丫头们穿着马甲,而是一件粉色褂子下系了条六幅湘江月华裙,知道这应当是朱启房中的大丫头,便伸手接过了茶盅。
雨雁也在暗自打量,心道这姑娘相貌俊秀,只可惜肤色太黑,看着闵遥喝了茶,转头对朱启笑道:
“殿下,暖阁备好了,姑娘要歇息么?”
朱启转头问闵遥:
“累了么?早些歇息吧。”
闵遥将眼睛看着朱启的下巴回答:
“该歇了?我去哪里睡,太子殿下?”
朱启努力让自己适应遥遥语调中的冷洌,温言道:
“在我旁边的暖阁可好?”
泰玉阁正房五间相连,中间一个小厅,当值的丫头们睡在右边房里方便夜间照应,内厅与左边朱启的卧房中间还有一个暖阁,则是空着的。
闵遥不答,瞥一眼厅侧的暖阁,回头对雨雁道:
“贵府来客,都是安排在太子隔壁暖阁?”
雨雁一愣,拿眼睛斜睇朱启,没敢答话。
朱启怕闵遥再有唐突之语,挥手命雨雁下去。
雨雁出去时,转身把房门带上了。
“遥遥,客房太远,我不舍得,暖阁你又不是没有睡过。”朱启劝道。
“那时,我母亲也在,你我年幼,亲近些无妨,”闵遥避过朱启目光,冷冷地说,“现下我也大了,孤男寡女,还是避着些好。”
朱启面色不悦,索性不答。
闵遥见朱启不理,抬抬眉毛,嘴角带了一丝冷笑又道:
“太子殿下若当我是客人,王府自有客房招待,我心中也坦然,莫非——。”
“莫非什么?”看闵遥那幅不知好歹的样子,朱启心中一股怒气渐渐逼上来。
“莫非你当我是买来的奴婢?”
“你……,”朱启按捺着道,“当你是表妹不行吗?”
闵遥轻笑一声,道:“其实你也知道,我母亲和文瑟皇后只是远房堂姐妹,现在她们都已经仙去了,我们这亲戚,论不论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样的闵遥陌生得可怕,朱启心中暗恨,不知不觉袖子下握紧了双拳。
闵遥款款抬手,食指钩住了鬓边散落的头发,一边玩弄一边看着朱启的眼睛,宛然一笑道:“还是说——,你把我当成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遥遥!”朱启冷着脸打断闵遥,厉声道:“你有心事,说也罢不说也罢,我都不会强求你,你又何必说这些故意来激怒我?”
从没见过朱启对自己发火,闵遥心下有点怯了,不敢正视朱启的目光,转头强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把我当什么而已,不行么?”
“你——。”
朱启一向做事决断,几时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也就是闵遥,换了别人,早就翻了脸了。转念又想,如果闵遥真的与自己疏远了,自己多多体谅,也不能立时就逼她回到当年两小无猜的光景,不如就顺着她,让她今日住了客房,明日自己再磨好了,想到这里,朱启苦笑一声,妥协地道:
“好,就当你是客人,今日你便住客房,怎样?”
“此话当真?” 闵遥认真问道。
“有何不当真?” 朱启已经有些糊涂了。
哪知闵遥顷刻间改了主意,道:
“那就好,既然是客人,自当来去自由,殿下,多谢太子殿下为闵遥赎身,今日讨扰了,改日我再来拜谢。我们就此别过,再晚了,客栈就关了。”
说罢,闵遥站起身来,拉过椅子上的斗篷。
“站住!” 朱启喝道。
朱启万万没想到闵遥如此固执狡猾,原来是存了心思只要离开,把自己两年来的心血视为无物,耐心耗尽,朱启修眉一抬,冷冷地道:
“我若改了主意,当你是奴婢呢?”
“王爷金口玉言,想必不会为难小女子,闵遥告辞了!”
不等朱启答话,闵遥转身就往外走,却被朱启一把拉住了手臂。
再也无法按捺不住心中怒气,朱启稍稍用力,已经把闵遥反身扣在怀里,闵遥小脸儿被按在朱启胸前,紧贴住宽厚身体,嗅到那熟悉的气息,闵遥疼得眼睛也红了,侧过脸勉强道:
“太子。”
朱启低头看过去,见闵遥好像红了眼眶,不觉慌了,他一向最怕看见闵遥的眼泪,连忙松了闵遥腕子,反手揽住她肩膀,急急道:
“遥遥别哭,遥遥你快别哭,是我不好我不是有心的……。”
闵遥却并没有哭,只是闷声求道:
“太子……记挂旧情,将七月赎出来,奴婢很是感激,不如好事做到底,就此……放了奴婢。”
听了这话,朱启犹如那铁匠手下的剑胚,刚刚在炉子里烧红了,又冷不丁被提出来放在了铁砧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放了你?放了你能去哪里?”朱启道。
“我自会在外讨生活,不劳太子费心,五百两银子,日后……再还。”
“你怎样讨生活?” 朱启皱眉道,“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拿什么讨生活?”
闵遥轻轻一笑,满脸的不在乎。
朱启恨道:“难不成你还想……!”
闵遥一直狠着性子在折磨朱启,他的宽容早已让闵遥满腹柔肠百转,现在朱启突然冒出这句话,虽然明知是自己逼出来的,依然针一样刺痛了闵遥的心,她自然明白朱启言下之意,也从不期待作为男人的朱启能真心忽略那扬州往事,但是听到他亲口说出,闵遥还是不能不疼在心底。
痛归痛,闵遥依然决定顺水推舟,这时候下了狠药,说不定朱启能够从此放手,也省了日后的纠缠不清,遂道:
“我原只会这个,” 闵遥一抬头,借势用肘撑开朱启,笑道,“往床上一躺,就能吃饱穿好,万事不需挂心,岂不比当绣女奴婢累死累活要好得多。”
朱启气极,不怒反笑:
“你在太子府,也一样衣食无忧啊,你休想用这种话瞒过我去!”
朱启一手按住闵遥肩头,另一只手去抬她下巴想看她脸色,闵遥却甩开他手掉过头去。
“遥遥,两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别扭?!我知道,你是因为曾置身勾栏不能释然,只要你愿意,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化解,你也用不着非离开我远远儿的啊?不管怎样,被人赎身都是青楼女子最好的打算,难道说你宁愿别人代劳也不要我?”
青楼女子,当真是惊心四个字,朱启似乎也感觉到了,顿顿才又道:
“这围雪苑里除了老黄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回头告知大家你是我母后远亲就是了,况且这辈子有我罩着,谁敢对你半句闲话,若你的顾虑是因为两年前的闵家突变,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来帮你解决,或查出凶手,或……”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闵遥越发面色苍白,大叫着打断了朱启的话。
一瞬间,小厅里沉寂下来,闵遥转过身背对着朱启,朱启自以为掏心掏肺,最后却换来个背影,失望万分,闵遥则看着窗外明月初升,碧树疏影,伤心至极,半日不能言语。
良久,朱启终于再次开口:“好,你不想说我可以不问,现在我只要知道,你要否留下!”
闵遥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要。”
“为什么?”
一霎那间万般念头缠绕翻滚,明知道这话会怎样伤害朱启,闵遥思量半日,终于还是狠下心肠:“因为,……我另有了人了。”
朱启一恸,从头到脚渐渐凉了起来。
“是谁?”
说谁好呢?白天在马车上,这个问题闵遥就已经想了好久,内心深处没人知道的角落里,她依然不想过分辱没自己,所以就赵嬷嬷家的箴哥吧。闵遥自嘲地笑了,道:
“是一个常去扬州的外地茶商,姓赵。”
“……。”
见闵遥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嫖客姓氏,朱启心里冷冷地,恨恨地,甚至有点作呕,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眼前这根本不是闵遥。在他的心里,闵遥就是这满园的梨花,即便谢了,飞干了水分,落入了泥土,都保持着半透明的透骨的洁白,那种洁白,就像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不是任何肮脏的境遇能够改变的,面前这个女人,只是一个偷走了闵遥如画眉目,轻柔体态的充满了轻浮和背叛的女人,这种感受让朱启恨极,他实在不想相信闵遥的话,可他又实在是想不出闵遥撒谎的原因,只能绝望地问道:
“此话当真?”
“有什么不当真。”背对着朱启,闵遥回答。
“那人叫什么,家住何处?”
闵遥笑着摇头:“启哥哥,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情郎的名字,我们都是平头百姓,可挡不住启哥哥的御用侍卫们。”
“你不要叫我启哥哥。”朱启沉声道。
闵遥闭嘴。
朱启看着闵遥纹丝不动的头发,脸色越来越难看,道:“难道说你忘了你曾经说过……。”
“嘻,” 闵遥见天色已晚,一心只想离了这别苑,渐渐口不择言,扭头冲着朱启微微一笑:“那时候七月年纪小,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跟你说了那些疯话,后来在扬州回凤楼里,我才渐渐知道别家男人的好处,太子不晓得,男人跟男人的差别大着呢……。”
“啪!”
闵遥话没说完,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巴掌,坚硬粗大的骨节让瘦削的闵遥几乎直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了身后的官帽椅上才没有摔倒,闵遥耳边嗡嗡作响,半日,勉强撑起身子,抬头冷笑道:
“太子好大脾气,一再逼问七月缘由,早知太子如此暴虐,七月不如不说。”
这时分,朱启已经彻底冷了心肠,看闵遥脸上红了一片,心疼之余又觉解恨。
看着朱启眼中的寒意,闵遥知道,随着这一巴掌,朱启对自己往日的浓情蜜意可能已经荡然无存了。朱启的冷酷,闵遥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从来还没有自己体会过,掩饰着脑中的晕眩和心中的惧意,闵遥讪讪用手抚着脸颊道:
“好,你现在打也打了,想必不会再跟我攀亲戚了吧。时过境迁,我心中有了他人,殿下,你,也放手吧。”
说罢,闵遥慢慢转过身去,把斗篷披在肩头,打开了房门。
外面廊里两排玻璃灯笼高高挂着,更显出远处的漆黑来,雨雁正规规矩矩在廊下坐着,几个小丫头子伸头探脑站在石阶尽头。
“七月,你站住。”朱启冷冷地命令。
听见后面朱启改口叫自己花名儿,七月停住了脚步,雨雁也站起身来。
“我改了主意了,除了王府,你哪里也不能去。”
太子带着冰茬一般的语气吓了雨雁一跳,连忙把头低下。
朱启又上前一步,附耳低声对闵遥道:“既然五百两银子买了你,你的行踪就是我说了算,我不管你是哪里的孤魂野鬼,即便是为了闵遥的行尸走肉,今生今世,你也绝对不允许再离开我的府第半步。”
七月倒抽一口冷气,道:“殿下怎可出尔反尔!”
“哼,你以为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搪塞住吗?” 朱启一把拉回闵遥,飞起一脚,将房门哐当踹上,吓了外面雨雁和小丫头们猛地一哆嗦。
“你愿意做什么,说吧,奴才,还是我养的小妾!”朱启把唇贴近民谣耳边,凶狠地道。
朱启呼出的热气让闵遥心乱如麻,难道是自己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估计今晚是一时脱不了身了,闵遥暗暗心焦,顷刻间脑海里转了许多心思,最后决定放弃无谓的争论,想不如暂且熬过今日,天明时再作打算。
“若是作——奴婢,我住哪里?”
朱启被她问地愣了一愣才道:“你想住哪里?”
“就——苍溪园那个看园房里好了。”闵遥答。
“你。”
朱启被她气到无力,那苍溪园仅仅是个赏花的荒园,除了一处花厅,就还有两间前后没有着落的废旧木屋,原来是看园人住,现在堆了些废料,难得闵遥能想起来那个地方。
眼见天色晚了,早过了歇息的时候,朱启勉力打个哈哈道:
“遥遥,西厢如何,明天再作打算,这是今天晚上我能容忍的最远的地方。”
闵遥看西面厢房虽然与朱启卧房相通,但中间隔了小厅和暖阁,相距甚远,只得点头道:
“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