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匆匆几多欢》绿箬笠

5、寒清莲

　　已是三更天，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而且，抖得这么厉害。

　　难道是我害怕了么？不，不可能。从爹娘双双被杀的那一日起，从我接过舅舅手里那把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不再会害怕。

　　我知道，是因为他。

　　曾经的我心中没有任何牵挂，所想的只是杀了莫家的所有人，哪怕赔上自己一命又何妨。

　　可如今，我竟只求莫凌轩一死，而别人的命，都不那么在乎了。杀人这种事，多一个人便意味着多一份危险，但我必须平安。

　　因为他说如果我不来，便会等我等到死为止。我相信只要是他说的，就一定会做到。

　　我看见自己手中的长剑如镜，清楚地倒映出我的模样。我还看见自己眼角浓重的杀气，在森然夜色中显得甚为骇人。

　　这真的是我么？

　　他若是看到了我这副可怕的样子，会不会觉得我的杀念太重，很不好？

　　剑影中忽然出现了姊姊的脸庞，随后便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莲，时间差不多了。”
　　所以，是终于要行动了吗？

　　我倏地起身，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走吧。”声音中没有一丝慌乱。隐藏自己的情感，是我最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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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也万万没有料想到，莫家的守卫出奇得少。

　　原以为要进入府内是件不易的事，没想到入口处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侍卫把守，府内也没有见到任何的侍卫巡夜。所有的屋子都暗着，我和姊姊不费吹灰之力便溜了进去。

　　只不过……这般一帆风顺，恐怕有诈。

　　我摇摇头，跟随姊姊的步伐寻着莫凌轩的院落。若按之前调查的来说，它应该位于莫府的最南处，并且院内，有一座小小的荷塘。

　　真像是女子的居处，我皱着眉头想。

　　空中几个跃落过后，我们飞身上了屋檐。这夜如水得凉，却是一点儿月光也见不着。我缩了缩身子，怎料姊姊忽然在我前面停了下来，害得我脚步一阵踉跄，险些撞上了她。“莲，你看可是这儿。”她的目光朝檐下投去，“这是否就是舅舅所说，莫凌轩居住的院子？”

　　我循着她的目光向下看，果真是有一座荷塘，只是怎么看都有些眼熟。再一想，这座荷塘的模样分明与我和姊姊平日练剑之处的那座有些相似。刚准备纵身一跃落到地上，姊姊猛然拉住了我的手，轻轻咬住下唇，印出一排浅浅的印子来。她说：“莲，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失败……莲，你的心中，可有什么牵挂。”

　　我先是一愣，然后脑海里满满的全是他的影子，但还是淡淡道：“活在这世上，总会有牵挂的。”

　　她的眼神闪烁，蹙着秀丽的眉轻声道：“我放不下一个人。”良久，抬头扯出了一丝笑，“你说我也真是的，还没有行动就说这种话。莫凌轩他武功再高，就一定能击败你我的荷莲相剑吗。除非……”眼眸突然变得有些黯淡，“除非我们被莫家的人发现。”

　　我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们下去吧。”

　　足尖轻点，衣袂翩翩。

　　莫凌轩的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猜想他也许是睡了。只是这周围连一个正常的守卫都没有，不免让人心疑。

　　既然都来到这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向姊姊做了个手势，她会心地点头，重新跃于屋檐之上，掀开几块瓦片。
　　姊姊从屋顶上进入，而我则从门外闯进去，希望可以借此分散莫凌轩一时的注意力。

　　房门轻启的那一刻，我看见帷帐后陡然坐起了一个人影，虽然看不大清楚，却能感受到一束目光投在我身上，我想那必定是他，莫凌轩。

　　我抽出剑指向前方，一边靠近一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坐着的人影一动不动，沉默无言。

　　“你不会忘记，被你们莫家灭口的琴书韵和寒洛二人吧。”我咬着牙，过往的回忆似又重现于心头，那一天的那一场烟雨，躺在血泊中的那一双人。“我是他们的女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眼前突然多出一个身影，是姊姊从房檐而落。她的剑已对准了帷帐后的人影，“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与吾妹亡，接招吧。”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挑开了幔帐。只可惜夜太黑，我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听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传来，让我的心莫名一震：“那件事纯属家母所为，与莫家无关。当时的我……甚至不知此事的发生。”

　　“那又如何。”这句话毫无防备地从我嘴里说出口，不自觉地向前几步，我与姊姊并排而立，然后让两把剑靠在一起，以心法为引，手里的两把剑仿佛合为了一体。

　　那个人影终于有了动静。不过是指尖轻轻向我们的剑心一点，一阵强劲的内力迅速化开了我与姊姊好不容易凝在一起的心法。荷莲相剑还未完全使出便已被破开。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手里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是什么功夫！”姊姊怒道，“我倒不信了，这么多年连成的剑法会轻易地被你化于无形！”她后退半步，剑锋径直向前，正欲向前挥去，身子却在一瞬间被震退开来，撞飞在门上。

　　帷帐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翩然跃出，竟是欲朝着姊姊的方向使招了。可这对我来说是极好的机会，我只消自后面刺向他，便可以杀了他。只是姊姊，或许会因此在莫凌轩手下丧命……我还想再三思考，时间却容不得我想那么多。多年成败均在此刻！我闭上眼，用了十足的力将剑飞向前去……睁开眼时，看到那一剑，恰好刺入莫凌轩的后背。

　　就这样成功了吗？

　　“书颜——”那是姊姊的声音。

　　可是，为何姊姊会有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喊的还是舅舅的名字？

　　灯火在此时骤亮，周身燃起万束火光，太刺眼。阵阵眩晕乱花了我的眼。

　　“书颜——书颜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眼前映入的是姊姊狼狈地坐在地上，慌忙地扶着她身后的舅舅。舅舅的背后竟然也中了一剑！而他身后，则是数名点了灯的守卫——其中一个的剑，正好刺在他后背。姊姊，却是安然无恙。

　　顷刻间发生的事太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舅舅怎会在这？周围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守卫，那莫凌轩……果然，事情不可能如此轻易，我们还是中了他的计。

　　但我亲手刺向莫凌轩的剑，不可能有错。我方才甚至看到他的后背晕开了血迹。

　　我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莫凌轩。不错，他的确受了伤，只是不知轻重。下一刻，我冲上前去将他身后的剑猛推一把，让它刺得更深些。他的身子剧烈一震，竟然没有挣扎。

　　“轩儿！”迎面匆匆赶来一位仪态端正的华妆妇人，“轩儿，你怎么了！”纵是再从容的姿态，在看到中剑的莫凌轩的那一刻都不复存在。“混账！废物，一群废物！”她恼怒地指着一圈圈围在外头的侍卫，“让你们暗中保护少主，再看看少主现在伤成什么样子了，连两个毛丫头都搞不定！”

　　“轩儿……让娘看看，你怎么了，伤得严重不严重……”妇人很快赶到莫凌轩身前，待看清他的样子，一张妆容华美的脸庞刹时变得惨白，“轩儿……”

　　“轩儿，是谁，是谁伤得你这般严重，娘一定帮你杀了她！是……是琴书韵生的那两个丫头么？”她摇摇晃晃地立起来，猛地抬眸，凌厉而又凶狠地看着我，几乎是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让人心悸。她说：“果然，娘贱，女儿更贱，竟敢伤我的儿子，来人——”

　　“滚开！”出人意料的是莫凌轩冲他娘吼了这么一声。妇人一愣，转而茫然地望着他，颤声道：“轩儿，你刚刚……你刚刚是在和娘说话吗？”

　　“对。滚，我让你滚。”他的声音中多了不耐。

　　连我都稍稍有些吃惊。

　　莫凌轩僵硬地转过头，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看得出很是痛苦。而我，本该因此感到高兴的。

　　他生着一张极好看的脸，饶是此刻忍受着剑伤的折磨，也难掩眉间那股落拓傲气。鼻梁高挺，轮廓优美的薄唇没什么血色。他只是轻唤：“莲。”

　　我一震，颓然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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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轩。”

　　“是，如你所言，我的名字……只是凌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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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不怕，我便是莫凌轩？”

　　“若我告诉你，我真的是莫凌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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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如果你不来，我就会一直在这里等下去，等到我死为止。所以，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成功。为了你的父母，杀了莫凌轩，成功地逃出莫家，然后等我带你走。”

　　记忆太真实，过往太美好。这个世界上，估计也只有我会傻到认为凌轩和莫凌轩，是两个不同的人。也同样只有我，会爱上自己的仇人，并一箭穿破他的胸膛。

　　“莲，你听我说，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他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愈见苍白，费力地开口：“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可是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就会失去你，我不愿意。今天你来刺杀我，我本已打算好把命交给你，任你处置。但是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知晓这桩事的，竟设埋伏将你们团团包围……”一手捂住胸口，喘息道：“莲，现在我就要死了，这很好。你们的心愿……也应了了……”身子一个侧倾就要撞到地上，我下意识地扶住他。有泪水湿润了眼眶，眼前越来越模糊，我只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大脑混沌一片。

　　原来那华妆的妇人，是他的母亲。

　　原来那周围的侍卫，并不是他安排下的。

　　过去的事情不应该牵涉到后辈的身上，那我为什么，不早点醒悟过来呢。

　　耳边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唯有一句话反复回荡着：莲，现在我就要死了，这很好。

　　就像是从睡梦中惊醒，我用手抚过他的眉眼，目光缓缓向下，看到他胸口的那一剑，触目惊心。颤抖着将手指放在他鼻尖，真的没有了……一丝气息。

　　再次开口已是泣不成声，“阿轩，我不怨你。”

　　真是命运造化弄人。从十岁起，我心里想的唯一事情就是为父母报仇。现在我快十七岁了，的确完成了从前的心愿，杀了原来想杀的那个人，同时也一手埋葬了自己的情。

　　唇角微微上扬，我抱着先行一步的他，忍不住笑起来。我吻上他冰凉的唇，“阿轩，我来陪你。”身子向前贴去，让那把我亲手插入他背后的剑，再次插进我的胸膛。

　　“莲！”

　　是姊姊。

　　感受着生命一点点逝去的疼痛，我想，若让过往的一切重新来过，我也许还是会重蹈覆辙吧。
　　“莲，你还记得我和你说我心中的那个人吗？他是书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可笑，我的确爱上了自己的亲舅舅。他不放心我们的安全，一直跟随在你我身后，结果……替我挡了侍卫的一剑。”

　　依稀听到姊姊在对我说话。她心中的那个人……是书颜吗？

　　鼻尖萦绕着阿轩的气味，我搭在他腰间的手缓缓垂下，又听到姊姊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很遥远的的地方传来。她似是哼唱着：“花事了，情太匆。浮生几许……几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