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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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悄拥抱了太阳。雨声渐大。
几乎所有人都在鼓掌，即使再没有艺术细胞的人，此时也感慨万千。而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唯一没有鼓掌、冷眼相望的喻钦，便格外扎眼。
裴洛丹本已舒了一口气。
杨玉环是他，白衣小生还是他，这短短一分钟内要完成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的变换，可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他只好将白衣穿在红色喜服内，帷幕一降下便脱去红衣，由学姐为他稍作处理，试了试音，把音色变成男声，便再次上台。
好在他的唱腔和唱词引开了观众的注意力，没人意识到刚才的贵妃、现在的小生，竟是同一人。
台下雷动的掌声让他心情缓和了一点儿，微笑谢幕后刚想退到后台，却冷不丁看见人群中那个静静站着、不鼓掌也不欢笑的人。
那人有一对浅淡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傍晚，也让人无法忽视。他只是淡然，而非淡漠，没有让人如坠冰窟的寒意，但是他视线偏转之间，仿佛什么都落不进他眼底。
如果不是天生弱智，那就说明，他什么都不在意。
可是，真正让裴洛丹注意到他的，其实是他说的话。
严格来说，他并没有说话，因为他甚至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唇在动。然而在读懂他唇语的一刹那，裴洛丹清楚听到时间流逝的滴答声。
他忘了时间。
忘了地点。
忘了角色。
忘了舞台。
他在喻钦转身离开的一瞬间风度尽失地冲回后台，打开后门就要冲进雨帘里。学姐拦他不住，气恼着将一把伞硬塞进他怀中。
撑开伞在雨中找寻着喻钦的身影，裴洛丹这才发现，学姐给他的是把演出用的白色纸伞。伞面上绘着泼墨的傲梅，黑白二色相得益彰，零星的梅红更添画意。而持伞者亦是一身素白，恰如翩翩贵公子，与这雨景，倒融成一幅画儿了。
大雨洗刷着万物，前方的路朦胧了。
直到出现喻钦清冷的背影，一切才变得清晰起来。
“你——等等！”
裴洛丹体力不好，跑了一段路已有些微喘，一阵焦躁缠上心头，他索性加快脚步绕到喻钦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纸伞落地，打了几个转儿，停在喻钦脚边。
雨水迅速花了裴洛丹的妆容，他早已丢了假发，较于普通男生略长的黑发伏在脸边，水滴顺着他好看的下颌滑落，无声地浸透他的白衣。潮湿的衣料一部分紧贴皮肤，他却无暇顾及。
“回答我！”
你的戏曲，是行尸走肉。
喻钦的口形这样告诉他。
裴洛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突地跳着，在他太阳穴里、在他左心房里、在他骨骼里灵魂里，突突地跳着，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凝固他的血液，冰冷他的体温。
这两年来，他的戏曲造诣越来越高深，男子特有的低哑声线，也就是男性花旦的通病，已经被他弱化到几乎听不出来了，可以说，即使是最具权威的戏曲艺术家，也不能保证第一时间发现他唱腔中的瑕疵。
可是，他觉得不对。
很不对。
他对戏曲的热爱没有减少半分，他仍旧可以为了唱好一段戏通宵练习，他看到乐谱看到剧本时依然会产生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
可是，伴随了他二十年的艺术本能告诉他，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少了点什么。
错了！错了！错了！
一切都错了！
没有人听出他的错误，即使是教导他的老师，也是一脸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说，裴洛丹，你唱得越来越好了。
他唱罢，扑面而来的总是或真心或虚假的赞美，这种赞美多到让他都开始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真的在不断进步？也许他会感到古怪，只是他的神经过敏？说不定，自己根本不必去在意？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错了就是错了，他那近乎艺术的唱腔韵律、几近完美的表演戏法，少了一些东西。
他已经做好拿十年、数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去找回失物的准备。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连他自己都找了好久怀疑过千万次的漏洞，竟被一个陌生的观众一眼看了出来！
行尸走肉，多么精辟的描述！
也许这个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他究竟丢了什么？
裴洛丹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干涩的嗓音含着百感交集：“行尸走肉，你说我的戏曲是行尸走肉！”仿佛是在生气，声线中的兴奋却显而易见，“告诉我为什么！”
他寻觅了两年，曾经远在天边的答案，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喻钦淡然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良久，终于迈开步子，与浑身湿透的裴洛丹擦肩而过。
裴洛丹被成片的雨水占据的视野里，喻钦似乎也没有打伞。雨水模糊了他的背影，却将他轻声说出的话，洗得发白。
“技艺绝伦，无心无情。”
联系天与地的雨丝突然变作了倾盆之势，风雨摇曳着吞没了裴洛丹。眼睫毛被雨滴压得很沉，他弯下腰捡起伞，就这么拿在手里没有打起，一步一步走进黑暗中。
记忆带着时间的尘土味，静静地流淌在他眼前。
原来，他与他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原来，在两年前，这个叫喻钦的人就曾用八个字评价了他的戏曲：技艺平庸，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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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