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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偷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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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不确定哪一个结局更适合我们。是他确实象他所说的那样毅然离开我。还是他最终猝然的死亡。
然而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共存的那个世界就变了。所有幸福的假象都被事实压垮,剩下的只有真实的创痍。他原来明白我和诸儿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明白。他还提到同,看来他知道同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我说过轨是一个很迟钝的男人,十五年来没有给过我半点的逼迫,但我忽略了善良也是他的美德。
而我为了坚持自己的爱情向来都不惜伤害他。轨转身离去,一种突然出现的空白感攫住了我,我感到愧疚。十五年的确很漫长。对我来说轨其实不再是个陌生人,不知不觉里他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占据我的思想,却难以割舍。我也已经习惯了他的气息,人前不多的言辞,还有把眼睛微微眯起来的笑法。但我不会试图挽留他。决不会。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是我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看着他沉默地上了彭生的马车,他本来打算立刻离开齐国,但是诸儿坚持要为他在西山饯行。他就那样怀着无奈的恨意赴宴去。故乡温柔的日光象潮汐一样漫进别馆的宫室,湮灭所有能够显示刚才在这里发生过激烈争吵的痕迹,别馆附近栽培的栀子幽幽地散着清香,使我和轨的痛苦愈发不象是真的。花瓶里的石楠娇美欲滴的冶艳的红熔化在光线里,使玉的颜色看上去很象粉红的宝石,那裂了一道的缺口也被这暮色抛了光,打磨得平润而自然。它不再是一块玉璧,而是一块玉玦,上面刻着的两行诗的开头被打碎,缺了一个生字。
黄昏将尽的时候,彭生单独赶着马车回来。鲁侯饮酒过量,在归途中突发疾病死在马车里。他说,你要节哀。
他袖口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在灯光下显得很暗。他的胸前一大片都是那么暗的颜色,但我知道当初它们从轨的身体喷洒出来的时候一定比石楠花的火焰还要明亮。轨发誓要用心爱我,直到生命的尽头。我知道他是一个守信的人。象他个性一般温和而迟缓的疼痛在我心里缓缓地跳着。你杀了他,我说,你杀了我的丈夫。
他没有否认。杀手冷酷的眼睛里有东西动了一动。我以为你会感谢我,他说,带着淡淡的嘲讽。
我没有资格要你偿命,我知道。我对轨的不忠不允许我演这样的戏码。可是他是不该死的。
谁又是确实该死的?彭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渍,眼光柔和起来。也许是我。我终于在你和诸儿的故事里扮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可我依然身不由己。
我不再说什么。蒙蒙的夜色里我上了他的马车,进宫去见诸儿。
我说过,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别人把你带走。他坐在黑暗里,看到我进来便说。我做到了,文姜。
香炉的烟在他的四周缭绕着,这个宫殿突然有了冥府的力量。诸儿的戾气叫人陌生,我对自己说那是他吗?那个十五年前为琢的死而悲痛内疚的男子?或者,国君的冠冕是邪恶的,它会把人温善的性情改变,教会人将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苦痛之上?这想法叫我无法再靠近他,我远远站定了步子。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么极端的手段,但我想不出更好的。他在阴影里站了起来,极尽温柔地走近望着我。总要牺牲几个阻碍我们得到幸福的人,我不会让十五年前的分离重演,不会让同一种痛杀我两次。他顿了一顿,把脸俯到我的耳边。不要谴责我的残忍,文姜。你给那个男人带来的打击,比我让彭生做的,更具毁灭性。
我说不出一个字来,此刻说任何的话都会是自相矛盾的。我是不贞的妻子,在谋害了丈夫的情人面前,无话可说。命运再一次准备好严酷的局面,逼得诸儿采取了末路的疯狂,而我也只能来到这里,接受这个局面里我必定的身份,诸儿的同谋者。血缘的禁忌都不曾改变我爱上他的轨迹,那么轨的死也不会。诸儿现在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拥抱我,使我再不能是清白的了。我原本也不是。也许早该在十五年以前那个新婚的夜里,我就应该用匕首结束我和轨其中一个人的生命。那么错误就不会被耽误成如今的罪恶。我很清楚命运已决定要毁灭我们,它正在借我们的手制造罪行。但同时我也听到它的诱惑,它说我让你们在一起。十年,或者五年。或者一个夜晚。你们不再有束缚,在我最终的宣判之前,你们终于在这世界的缝隙里自由。
诸儿斩了彭生,因为他需要他的首级来抚慰鲁国。行刑的时候他大声骂着诸儿的阴谋,死不瞑目。他早就明白自己会是替罪羊,他说过,但他身不由己。他对我永远象是一个谜,谜一样的刚强,谜一样的冷淡,然而,也谜一样的服从。我没有机会去见问他这些谜语的答案,也许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纨素偷偷上了吊,但被救活了,醒过来的她再也不提彭生的名字。世上果真无人能懂别人的苦,有的只是猜测。我知道纨素符合这注定没有结果的故事的走向,在这混乱的宿命里,越是无辜,也就越是可悲。很多夜里我睁大了眼睛望着空旷清冷的宫殿,猜想角落里将会出现轨或是彭生的魂魄。可是没有。他们在我负罪的心前消失了,好象已经把我遗忘。这对一个刽子手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安详。
诸儿很想见到同。他还没有孩子,只有幼弟纠和小白是齐国最年轻的指望。那么多年以来他没有娶过正妃。小白很喜欢我穿着紫色的衣服,有许多甜蜜的奉承,而纠的母亲是鲁人,我更偏向他的仁厚与老实。同和他们都不象,英武,敏感,乐观。我想念我的孩子,他原本该在继承轨的王位之后把周的王姬送来齐国作诸儿的夫人,可是他派了使节代劳,说自己还在服丧,不便来齐。他还要我尽快回去。
他一定听到了传言,恨着我这个杀父的仇人。诸儿说,他不会原谅我。
他还是个孩子。我安慰他,况且他也没有复仇的天性。
无论他将来怎么对我,我还是爱着他。他喟然一叹,他是我们深深爱过的证明。
是罪证。一个声音鬼魅般地在我心头低语。一个兄妹□□所生的孩子,亲身的父亲又谋杀了母亲的丈夫。只要他活在世界上,你们的罪行就是那么确凿,难以抵赖。我想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疯的。
我拒绝回到鲁国去。我需要一个地方,在齐鲁的交界,没有明显的分野,与我最爱的两个人有同样近的距离。我选择了糕,那里有着一大片野生的风信子生长在山坡上,就象淡紫色的木槿所织成的毯子,在乡野清新的风里被吹起细白的绒毛。还有湖泊,象诸儿想象过的那样清澈宁静,黄昏的时候荡漾着满湖被熔炼的黄金般耀眼的流水,野雁展着翅膀从上面一掠而过。我发誓再也不回到齐国或者鲁国去,再也不踏入其中任何一个宫殿,我要在这自由的天地里直到死去。
我离开齐宫的时候不想惊动什么人,但她还是来了。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双眼睛,那些美丽而野性的东西依然闪烁着,但却象被岁月一直无情地打压,有了更多的不满。殿下又要走了吗?她说,语气说不上是恭谨还是别的什么。十几年不见,她显得更瘦,肤色更深,依然给人与琢完全相反的印象。
你这些年来幸福吗,菀?
她微微牵动嘴角。当然。我一直侍奉着我深爱的男人。
她的话象是大胆的挑衅,但引不起我的怒气。她身上有些东西很奇怪,我总觉得她对我本来应该有更多的怨恨,但她用另一种情感拼命地掩饰住了。我知道诸儿对她向来很冷淡,我当年的离去并没有给她带来预想中的宠幸,她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常年落寞地活着。如今我又回到齐国来,与诸儿重聚,她那种渴望占据他的爱的希望又要继续无望地蛰伏下去。她现在再一次地来送别我,可是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快乐,甚至我不打算再回来的想法也不能让她有十五年前那种有一点放肆的笑容。菀现在站在我的面前,好象我是把她的一切都夺走的敌人,她永远没有把握战胜的敌人。但她也知道我根本不视她为自己的对手,除了琢之外,我对诸儿所有的嫔妃都没有兴趣。即使她们要在我的阴影下活着,那也不是出于我自身的考虑或者仇恨,她们必须在自己的道路上寻找些别的什么来作为寄托,这一点菀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不甘。
诸儿娶了王姬。我为你感到抱歉,菀。我怜悯地看着她。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做成他的夫人。
王姬又怎么样?她不过是一个尊贵又娇弱的女人。她不会在这里活太久的。菀说,我并不是为了妒忌而诅咒。她怀着一个梦下嫁到这里,料不到自己所要经受的寂寞。她不过是主上的一步棋,结亲于皇室的荣宠是齐宫里又一道华丽的摆设。你看吧,婚礼过后没有人会瞧她一眼,她会象庭院里疏于照料的兰花一样自生自灭。
她说着陷入自己的冥想中,绞着玫瑰色的鲛帕,神色木然。我撇下她往门外走去,留下她一个人神经质地呓语。殿下,她突然叫道,我宁愿你留在这里。好让我明白我的梦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叫声夹杂了她多年压抑的怨怼,听上去有些刺耳。我没有停下步子,快步登上了马车,诸儿在里面等我。我们无言地依偎在一起,好象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在父王寝宫那狭小昏暗的屏风后面,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人偷生。车外春光正好,和煦的风不时把窗上的薄纱撩动起来,我看见临淄繁华又熙攘的街道,百姓们怀着莫大的好奇来窥视这飞驰的华美马车里究竟坐着谁。他们之中总有人会认出我们,然后编写又一首的民谣在街头巷尾唱和,于是天下都会知道新寡的我和杀夫的兄长就那样亲昵地招摇过市。我想到轨对我称赞过齐民的天性舒缓。他们不会因此来反对诸儿的统治,他们只是用自己温和的方式来讽刺看不懂的王室情仇。回到鲁国又会怎么样呢?我曾经那么被人民爱戴,但他们同样爱戴着轨。虽然诸儿已经交给他们一个凶手,彭生的头颅却无法告慰什么。真正策划那血腥谋杀的男子此刻坐在我的身边,而祸首其实是我。
同始终很孝顺。他为我在糕附近的祝丘建造了舒适的宫室,配备了许多的奴役。诸儿在糕也大兴土木,建筑起雅致而恢弘的离宫,他自己则在临淄与糕两地往返。我并不想让他耽误朝政,但我们都明白这样两厢厮守的时间很宝贵。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必须为罪行受到最严厉的审判,付出最巨大的代价,总还有一场分离会悄悄来到,而那很可能将是永恒的。有时候它看上去遥遥无期,有时候却近得好象正潜伏在房间之外,随时会伸出它嶙峋的黑色的细长手爪来叩响我的门,把我和诸儿从最后的美梦里惊醒过来。我不相信有侥幸的逃脱,我们只是遵循着和命运的游戏法则。美丽的阳光下我们乘着马车找一个方向疾弛,并不畏惧骏马会摆脱了轭具把我们摔落深崖,那种强烈的震荡反而让心变得沉静而空明。梦境一般的挣扎里,罪恶让人无法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