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颜且把流年覆》若若瑶

3、二

　　炴姬带着覆颜进入布置奢华的王帐时，重璋正歪在正中的软榻上跟泽天说话，脸色不悦语气不耐。

　　即使帐内比起外面暖和许多，但因为坐了位全身凉飕飕的主，反而让帐内比外面更难捱。看来今天在北荒山上空手而归让魔君陛下很不高兴啊，也不知道他想找的是个什么要紧玩意儿……

　　覆颜一边想一边盯着地上华丽得足以晃瞎眼的地毯，感叹着当陛下的果然连出门公干的时候都这么享受，难怪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想去坐那个魔君的位置。

　　在其他三界的记载里，魔界是个乌烟瘴气妖魔肆虐的不毛之地，没有道义廉耻，只有杀戮血腥。这种妖魔化的描述显然是失实的，不过魔界相比其他三界来说确实是个异界，比如想当魔君者，不论出身，不论种族，不论夺位方式，魔族只认实力。

　　想得有些远了，覆颜被炴姬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啊？”

　　茫然的目光正好对上软榻上的男人面无表情的脸。

　　在这样数步之遥的距离下覆颜才看清魔君陛下拥有一双紫眸。

　　不同魔族曈色不一定相同，而曈色的深浅则是判断能力强弱的最直观象征——曈色越深者越强。

　　所以覆颜看着对方近乎黑色的深紫眼眸，发现——

　　啊，好像比刚才更加不高兴了……

　　君王和强者的气势劈头盖脸的压过来，覆颜老实的收回目光，不敢再走神。

　　炴姬把带覆颜回来的原因和请示划拨人手第二天修房子的事简要报告给她家陛下，重璋则始终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淡神色歪在软榻上打量覆颜，估计今天在山上压根就没留意到她的存在。

　　等炴姬说完，帐内又安静了片刻，覆颜才终于听到修长手指在软榻扶手上轻敲的声音，然后重璋懒懒的声音传来：“叫什么名字？”

　　不就要问个名字么，这谱摆的……

　　覆颜在心里腹诽，脸上一派老实：“覆颜。覆盖的覆，容颜的颜。”

　　“覆颜？”重璋微微皱眉，却扬了扬下巴，“这名字跟你脸上那块破布有什么关系？”

　　“……”

　　覆颜脸上至始至终都严严实实的围着一块颜色难以描述的破布，眼睛处剪开两个口子，其余地方只露出嘴巴下巴和一丁点右脸，乍一看有点像不入流的小贼。

　　“脸上受过伤。”

　　之前炴姬和泽天问她的时候覆颜也是这么答的，但重璋显然不满意这么简略的答案，起身走到覆颜面前，手才抬到一半，覆颜已经后退一步并摁住了脸上的布料。

　　没事不要这么好奇好不好……

　　她的举动引来一声类似嗤笑的轻笑声，重璋把手收了回去，上下扫视着覆颜，嘲笑：“不说话真看不出来是个女的。”

　　“……”

　　她是穿得走形了些，衣服是破旧了些，脸是遮得严实了些，不过这种明显的人身攻击是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吗？

　　重璋说完也没有回软榻上去，就这么在她面前站着：“怎么伤的？”

　　“……”

　　覆颜只关心重璋肯不肯帮她修房子，被这位大爷摆了半天谱还没摆到正事上的行为弄得有些窝火。

　　他不是不高兴么，不是没找着东西么，干嘛还浪费这么多时间跟她耗，肯不肯修点头或摇头就完了，问这么多干嘛又不关他的事。

　　虽然覆颜理论上算是荒野游民，不是魔君管辖范围内的臣民，但悬殊到无法形容的实力差距摆在这里，她不知道把这个想法直说了会不会被对方一巴掌拍成灰。

　　她跟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被拍成灰的。

　　看覆颜一直不吭声，重璋突然放柔了语气：“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帮你修房子。”

　　炴姬和泽天在两旁无声的交换着眼神，虽然威逼利诱是他们家陛下惯用的手段，但那个预示着有人要倒霉了的笑容实在让他们心里颠得慌。

　　对此覆颜也有同样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

　　重璋笑容亲切：“不然么，唔，我的御医官长佑最喜欢研究不同魔族的身体构造，可惜荒野魑魅比较少见，他至今没找到一个称手合意的解剖对象……”

　　覆颜已经嗖的一步站回原位，扯出一个笑：“陛下随便问随便问。”

　　她知道魔君既为魔君，当了个魔字就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为了这么个事不关己的破烂问题也至于威胁得这么没下限么？

　　没下限的魔君陛下露出满意的神色，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怎么伤的？”

　　“两百多年前刚化出人身时被觅食的翼狼咬的。”

　　“又是翼狼？”泽天插话道，“也在北荒山上？”

　　覆颜道：“是在山脚附近的荒原上，那时遇到两只翼狼，没今天遇到的这么厉害……我差点被吃掉才被人救下来，脸上的伤治不回来，所以才把脸蒙起来。”

　　重璋似乎没在意属下冒然插话，继续问道：“你之后一直在北荒山没离开过？”

　　“没有。”

　　“那最近一百年里，北荒山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没有……”覆颜顿了顿，抬眼看重璋，“除了今天遇见那么多翼狼和你们。”

　　到底还是没忍住，带了些讽刺的语气。

　　重璋轻哼了一声，还没说什么，这时帐外侍从通传有信件呈上，炴姬走到门口把信件拿了进来，他便坐回软榻上翘起脚拆阅信件。

　　“泽天大将军。”

　　听到自家陛下不叫他泽天而叫他泽天大将军，泽天立刻知道没什么好事，小心翼翼的应了一声：“哎。”

　　“明早你去帮人家把屋子修好，半个时辰内回来。”

　　“……”

　　堂堂大将军被派去修屋子！还只给半个时辰的时间！！

　　泽天抹着汗，更加小心翼翼的问：“陛下……我最近有做错什么事么？”

　　“没有。”重璋回答得干净利落，把一份看完的信件丢到一边，抬头似笑非笑的看他，“你不能胜任么？”

　　泽天立刻摇头：“属下领命！”

　　————

　　从王帐里走出来，覆颜顿觉全身清爽，不由对身边的炴姬道：“你们跟着这么个主子真不容易，魔君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可怕。”

　　“咦？”炴姬却很诧异的样子，“为什么这么说？”

　　覆颜怔了怔：“不是么？”重璋那个又摆谱又威胁还恃强凌弱欺负下属的讨嫌德性还不够么？

　　炴姬偏着头想了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怎么说呢，跟陛下相处久了就没什么了，三言两语说不清，反正陛下待我们其实挺好的。”

　　于是……这是被虐习惯了吧……

　　覆颜无语的四下打量，外围随行人员的帐篷井然有序的排列着，把王帐围在最中间，夜色中营地的灯火把北荒山的轮廓映得格外阴森。

　　冷风吹过，北荒山上时不时传来些来源不明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覆颜站在山下这么看着，才发觉自己居然在如此荒凉骇人的环境里独自住了这么久，身上不免冒起些鸡皮疙瘩。

　　这时炴姬突然问道：“你不是一个人住在北荒山么？在哪里听到关于陛下的传言的？”

　　炴姬是重璋麾下唯一的女将，且十分受重璋重用，虽然似乎是个雷厉风行脾气火辣的暴力女，不过并不盛气凌人，覆颜挺喜欢她，便解释道：“当年我被翼狼袭击的时候，是一个路过的南域魑魅救了我，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来看看我，也会跟我说一些外面的事情。”

　　覆颜边说着又看了眼笼罩在夜色中的北荒山。

　　渊峥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呢。

　　炴姬了然道：“南域的魑魅么，难怪你会这么看陛下，他们提到陛下的时候肯定没有好话。”

　　其实刚才跟重璋的面对面真人交流也没让她的印象好到哪里去……

　　覆颜撇撇嘴没接话。

　　一百年前，魔君重璋率大军攻打南域魑魅族。魑魅族通神亦通魔，尤其南域魑魅极其骁勇，历来不肯向魔君臣服，一直在魔界疆土上独立为国。虽然百年前重璋也没有攻下南域，但那一仗足已让魑魅族元气大伤。

　　渊峥每每提到重璋都愤愤的咬牙切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覆颜身为被南域魑魅不待见的荒野魑魅，而且长期独居北荒，要让她对远在南域的魑魅族有什么感情那实在是勉强。

　　所以重璋攻打南域，在她看来不过是君王想要扩张疆域，或是想挑战历代魔君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仅此而已。

　　覆颜置身事外的态度也很合炴姬的意，不再多谈这个话题，带她走进自己的帐子：“营地里没有多余的帐篷，你今晚就住我这里吧，只是要委屈你睡在地上，我会让人把被褥铺厚一些的。”

　　事实上覆颜完全没觉得委屈——重璋的行辕就连帐篷里打的地铺都不知道比她那破茅屋里的床舒服了多少倍！

　　可惜舒服觉只睡到半夜，覆颜就惊心动魄的醒了。

　　天旋地转的被人从暖呼呼的地铺中捞起来时，覆颜只听到耳边乱七八糟的吵杂声，等她清醒时已经身在空中，只见下面的帐篷已经坏了不少，营地上人影涌动，在火光中清晰可见入侵者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七头翼狼。

　　原来魔物也懂得趁人睡觉不备的时候来寻仇？

　　炴姬把覆颜丢在被护卫团团围住的重璋的身边，然后便冲进了前面的战团。

　　覆颜并不介意在夜半灯火中近距离欣赏没穿外衣的美男，但前提是对方周身的气场不要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无辜拍死。

　　偷袭的翼狼一时占着优势，炴姬和泽天带着人在外面打得难解难分，覆颜一边搓着发凉的手臂一边看，发觉这些翼狼好像比白天时更暴躁更难对付，或许翼狼在晚上战斗力比较强吧。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重璋抓起她往外面用力一丢，覆颜反应过来时已经重重摔到了战团中间，并精准无误的砸在一头翼狼面前。

　　“……”

　　就在翼狼和覆颜大眼瞪小眼时，被这只翼狼摁在爪下的一个将领打扮的人趁机脱了身。

　　覆颜瞬间就明白了重璋的意图，扭头就往他那边大骂道：“重璋你他.妈的王八蛋！”

　　这话她早就想骂了，现在不骂也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机会。

　　翼狼血红的大眼睛就在跟前，但被重璋那样丢出来，废柴如覆颜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动弹不得，更别提逃跑了，于是她骂完就准备闭了眼壮烈。

　　不料眼前那头翼狼似乎连咬死她都嫌浪费时间，一声怒吼便扭头朝重璋的方向扑了过去。

　　朝重璋扑过去的不只这一头翼狼。

　　“哼，果然是冲着我来的么。”

　　重璋带笑的声音传来，覆颜扭头去看，只见一道白光从他所在的位置劈出来，朝他扑去的几头翼狼便嗷呜痛吼着摔到地上，痛苦的抽搐。

　　白天在山上炴姬和泽天还是一只一只的把它们打趴下的，结果重璋发个光就全解决了？

　　覆颜：“……”

　　这个世界果然是不真实的……

　　“怎么比一百年前差了这么多。”重璋边叹边走到翼狼旁边，看起来刚才发那个光他轻松得很，对冲过来的泽天和炴姬道，“七只都不要伤，放它们走。”

　　“诶？”所有人都是一愣。

　　重璋笑了笑，覆颜觉得她一定是眼瞎了居然在这个笑中看到了发.情的痕迹。

　　“这是她的那七只狼。”重璋的笑依旧在发.情，然后摸着其中一只瑟瑟发抖的翼狼的大脑袋柔声道，“回去告诉她，我很想她，另外，她的术法比起一百年前怎么退步得这么厉害？”

　　覆颜茫然的抽了抽嘴角，这个重璋其实是个神经病吧？

　　看翼狼消失在夜空中，重璋转身朝覆颜走过来：“还好吧？”一脸心情很好的样子，也不知道刚才听没听到覆颜骂他。

　　把她当边角废料一样丢出来丫还有脸问她还好吧？

　　覆颜一点也不领他这个原本也没多少诚意的情，正想哼一声扭开脸表示不屑，而重璋走到她面前刚要弯下腰，动作却蓦地停了。

　　覆颜看他目光古怪的盯着自己的脸，心里猛的一惊，急忙抬手去摸，果然没摸到围在脸上的那块布。

　　估计是刚才被重璋丢出来的时候掉哪儿去了。

　　这个时候再想用手捂脸已经来不及了，整张面容都暴露在重璋眼前——

　　之前露在布料外的小半张右脸明明是姣好肤质，左脸却像被撕掉了整块皮肉，一直从左下腮斜到鼻梁，露出森森白骨和部分牙齿，额头和双眼眼睑上还有明显的抓痕，皮肉翻裂，像是被兽爪从右往左划拉出来的，已经彻底辨不出相貌。

　　伤痕早已陈旧，但这张触目惊心的脸当初把覆颜自己吓得做了许久的噩梦，从此不靠近任何能够照出面容的事物，好不容易才能坦然接受事实，也不知道重璋能不能在第一印象时就挺住。

　　而紧跟着重璋追过来的炴姬也看到了，一时不可置信的呆在原地，张了嘴却没说出话来。

　　覆颜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人跟过来，急忙用两手把整张脸都严严实实的挡住，她自认还是个蛮有良心的人，这张脸吓到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她本来还想干脆缩成一团更好些，一动弹才发觉右腿剧痛，估计是刚才落地时摔断了，没忍住嗷了一声。

　　“怎么啦都定在原地不动？”泽天吊儿郎当的大嗓门由远而近，“陛下你们这样我们没法收拾营地啊。”

　　在泽天走过来之前，重璋已俯下身把覆颜捞起来，一手还把她脑袋摁到自己怀里。虽然这一捞必不可免的让她右腿又狠狠的疼了一回，但鉴于重璋此举避免了她的脸遭到众人观瞻，覆颜决定这次就不跟他计较了。

　　“把长佑叫过来。”

　　重璋边说边往自己的王帐走去，炴姬急忙也跟上去，只剩泽天不明所以的停在原地，看着他家陛下如此举动，扭头去问自己旁边的小兵：“刚才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么？”

　　小兵茫然摇头，泽天也没空多想，开始招呼人手收拾营地。

　　走进王帐，重璋把覆颜放在先前坐的那张软榻上，看她离开自己立即又抬手挡脸，重璋想了想，走到屏风后不知道摆弄了什么，回来时手里多了件东西。

　　“手拿开。”

　　覆颜从手指缝中看出去，却看不清楚：“干嘛？”

　　“谢礼。”

　　没等覆颜反应过来，重璋已经拉开她的手，把手上的东西直接扣到了她脸上。

　　沁凉的触感吓了覆颜一跳，抬手去摸才发觉脸上多了个金属质地的面具，不规则的斜三角形状正好把眉眼和左脸上的伤都遮了起来。

　　“你刚才救下的是我的爱将，这个面具算是刚才冒犯的谢礼，一会儿让长佑来帮你看看腿。”

　　覆颜没听出什么歉意和谢意来，不过脸上的“谢礼”倒是实在，摸一摸似乎上面嵌了不少珠玉宝石，也不知道重璋是用什么东西临时掰出这么个面具来的。

　　这时听到炴姬在帐外说长佑到了，重璋刚直起身要让人进来，覆颜从面具上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有一个问题。”

　　被抓住的瞬间重璋就想把覆颜的手甩开，却被她接下来的话打断：“你为什么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也没有脉搏？”

　　……

　　魑魅族拥有比其他魔族敏锐许多的觉察力，即便是先天不足的荒野魑魅也一样，虽然刚才重璋抱她走回王帐时刻意遮掩，但却反而让覆颜留意，现在抓着他的手腕，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你……是个死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