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章二十三 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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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凭高正千嶂黯。便无情到此也销魂。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
——《木兰花慢》
秦淮河畔，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在一排排酒楼画舫间，亮了起来。
今天是正月十七，上元节的尾声还没过去，各大街市仍是张灯结彩，而秦淮河畔美名遍传天下的烟月作坊，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玉琰楼上，一个锦衣青年正斜倚栏杆，饮着琥珀杯中的琼浆，望着秦淮河上的红船，听着那河畔柳下的歌吹。
玉琰楼的头牌丹娘手执团扇，悄悄地打量着这个极俊逸的青年，却不知他侧脸上的晕色，是酒醉，还是最后一抹晚照的渲染。
“你叫丹娘？”青年凝视着天际隐约在丹霞之后的美丽夕阳，微笑了一下，轻声道，“倒也贴切。”
丹娘一怔，脸上不由发烧——这青年来到玉琰楼，先是点名要了她，而后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喝酒、听歌、看天边江里的晚照，害得她以为自己对这青年全无吸引，黯然自伤了许久，没成想，他一开口，竟是这般极含蓄地夸了自己——倒叫人措不及防，怦然心动了。
“奴家谢过宋郎夸赞了，”丹娘掩唇而笑，意有所指地看着江波里粼粼发光的残阳，故作惆怅道，“可惜，比起丹娘，宋郎更爱那丹霞罢？”
青年哈哈一笑，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揽过丹娘，贴着美人儿的唇角道：“丹霞不比丹娘艳，却输丹娘一缕香。”
丹娘只觉得一阵香醇的酒气窜进口鼻，虽然久经情场，却也不由一阵晕眩，不禁合上眼帘，然而那青年却轻轻推开了她，并不亲吻。
“宋郎？”丹娘不解地轻唤，“是丹娘侍候得不好么？”
“非也。”那青年摆了摆手，牵着丹娘从外廊走进屋里，“江边风大，大概是要下雨了，我可不想丹娘因我害病啊。”
“听宋郎的口音，是东京人？”丹娘拎着青瓷小壶给那青年斟酒。
“嗯。”那青年抓了一把剥好的干果，心不在焉儿似的应着，“这几年，移居建康的北方人，多了不少罢？”
“是啊。”丹娘想起了最近夜夜在她这里留宿的那位恩客，点了点头，“确实是呢。”
“哦？丹娘方才想起谁了？”青年挑眉，勾起丹娘轮廓姣好的下颌，“我猜猜，莫不是……鼎鼎大名的岳飞岳将军？”
“啊！”丹娘掩唇惊呼，面上飞起一道明霞，“宋、宋郎如何知道岳、岳将军……”
“哦，这个嘛，新的中军副统制上任不满一月就流连青楼，结果被御史弹劾的事儿，整个建康都传开了啊，丹娘不知道么？”青年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
丹娘能在这建康十二楼中成为赫赫有名的行首，所凭借的自然不仅是她姣好的姿容。她只听这青年几句话，便明白过来——这人绝不是单单来喝花酒的。
她想：“看来我唤他郎君唤得不对，该当唤他官人才是！只是……不知道他是岳郎的政敌还是……”
“话说回来，丹娘是喜欢南方的男人，还是北方的？”青年哪容她神游，端起自己的酒杯却不饮下，反倒将杯口凑到她嘴边。
“唉，这可不好说啊！”丹娘从善如流地喝尽杯中美酒，托着腮，笑意盈盈地说道，“原本呢，奴家自然觉着南方的男子温柔，北方的男子粗鲁，可是，见过了岳将军和宋郎，奴家才知道——北方男子的好处。”
烛花儿红红，衬得那“好处”二字格外暧昧。
青年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之色，原有的对这女子的好奇，也淡了。
“他怎么会被你这样的媚俗女子迷惑？”青年嘟嘟囔囔地说着——估计他也知道这话说得刻薄，故而声音极低，丹娘倒也没听清。
原来，这锦衣青年，便是赵构。
今日，他听闻御史弹劾岳飞接连数日流连青楼，简直都惊得不能自已，甚至碰翻了他最心爱的端砚！
洁身自好的岳飞！
不近女色的岳飞！
本来应该迎娶李氏、此时正新婚燕尔的岳飞！
——竟然也会逛窑子么？！
赵构目瞪口呆之时，派人一再打听原该是岳飞第二任夫人的李娃，却诧异地得知，那前几日才见过的好姑娘此时已被岳飞母亲收作义女，跟岳飞是兄妹相称，再无结成夫妻的可能！
——那，难道说，岳飞这样子堕落腐化，皆是因为朕改变了历史的缘故？
难道是因为自己提拔他提拔得太快以致于让他有些飘飘然？另外，将他从刀光剑影的前线撤回风花雪月的建康，是不是也客观上给了他风流的条件？
赵构这样一想，不由对李氏有些愧疚。
在他看来，若非是自己改变了那么多事情，还诏了岳飞回建康，岳飞此时应该是在宜兴驻兵——宜兴那个地方，如何有建康的风花雪月、如玉美人儿？说不得李氏搁在那里便是国色天香了呢！
这样想来——正是他，坏掉了李氏和岳飞的一段好姻缘！
不过，反过来想，岳飞这样一堕落，可是没有上一世那般道德完人、典范了……
——这倒叫他舒了口气。
风流、好女色什么的，不论怎么样，也算是人的一个弱点。
有了弱点的人，看上去也就不那么五毒不侵、无坚不摧得可怕。
同时，他不由也对那个玉琰楼的行首好奇万分，不知道是甚么样的女子，竟能让洁身自好的岳飞心甘为之弹劾。而且，算起来的话，岳飞头次在这里留宿，正是他晕倒在街市的那天——
能让口口声声忠君报国的岳将军抛下天子的安危的女子，他无论怎样，也是要见见的！
于是，他便又微服出宫，来了这么一遭。
可这一见，却叫他大失所望。
那丹娘，美则美矣，却少了些韵味儿——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不足移人。
相比之下，他反而更欣赏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个果敢端庄的李氏。
“丹娘是怎么待岳将军的，便怎么待我罢。”赵构晃了晃手中酒杯，笑眯眯地对丹娘说道。
丹娘越发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只叹了口气道：“我就实话跟宋郎说了罢——那岳将军只是来听我的曲。别的什么也没做。宋郎也想听么？我是觉得如宋郎这样的‘风流’人物，是不耐听奴家唱一晚上曲子的。”
“只是听曲？”赵构琢磨地重复道，“听呀！自然要听！你把唱给他的都给爷唱一遍！”
丹娘取过琵琶，螓首低垂，蛾眉柔顺，食指轻挑，弹起她最擅长的大石调。
唱的，乃是柳永的一曲《鹤冲天》。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廉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
丹娘唱曲用的是乡音。听着她的歌声，赵构心中不由一动，应声唱和：
“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亸。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一曲罢，丹娘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宋郎，你怎会讲我家乡话？莫不是……”
“听了丹娘的歌声，才知道丹娘是池州人。”赵构淡淡一笑，透出几许怀念之色，“我也曾经在池州住过许多年，未曾给那儿留下甚么，倒是学走了池州的方言。可惜，如此佳音，岳飞这道地的北人，却是听不懂了。”
“哪有，岳将军虽然听不懂池州话，却也是丹娘知音呐。”丹娘道，“前天，岳将军可是让丹娘唱了一宿的《鹤冲天》。”
“甚么？”赵构讶道，“我以为，比起柳词，他会更爱苏东坡的。”
“或许是咱们池州的乡音，唱不来大江东去罢。”丹娘咯咯笑道，声音说不出的软糯柔顺，正是典型的池州口音。
一边说笑着，她还一边知情识趣地去解赵构的衣带，而赵构也任她解着，想看看这秦淮名妓有无能耐挑起他沉寂了几十年的欲念——虽则此生他身体一直康健，但是，或许是因为上一世禁欲惯了，这一世醒转以后他竟也没有甚么亲近女色的心思——
反正，也保住了儿子，再造个与旉儿争位的反而不美——他父亲赵佶的儿子众多，他自己当年受的冷落他决计不让他自己的子女再受了。清心寡欲的，倒也符合他的养生经。
不过，反正今日是在风月场所，他虽吃不准岳飞跑到这烟月作坊干听曲儿是中了甚么邪，总之他自己是突然有了兴致想试一试这勾引了岳大完人的女子的滋味儿。
“我与岳飞那柳下惠不同，今日你且将手段尽数使出来，爷必少不了你的好处。”
“宋郎当真想要奴家？”丹娘眉眼轻挑，吐气如丝，攀着赵构的肩膀，在他胸口画着圈，只是，她却看不出他是否有丝毫动心。
“咳咳。”
一阵尴尬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
赵构听出是蓝珪的声音。
从外廊映来的橘色晚照，不知何时爬下了阑干。
天色见晚，神霄宫的钟声在这个时刻大概已然响过了。
“丹娘，”赵构抬起丹娘轮廓姣好的下颌，嘴角上扬，幽深的眼里却是一派平静，“我替你赎身可好？”
丹娘怔然片刻，摇头道：“那日，岳将军也这样说。”
——他奶奶个熊，这到底是甚么状况！
赵构在心中破口大骂。
他怎么说也跟在杨小混混臀后面在市井里打了十年滚儿，乍还帝王身，面儿上怎么高雅气派，心理活动却仍不免粗俗，偶尔，甚至还有些下流……
“岳飞打的到底是甚么个主意？”赵构想，“若说他耽于女色，他不能够只听曲儿，正经事儿不办；若说他不耽于美色，那他跑来听他听都听不懂的曲子做甚么？还认真到要替她赎身？难道这厮儿当真被这小姐开了五音的窍，迷恋起乐音来了？或者……他就是装！”
“可他装个甚么劲儿呀……朕……他又不知道朕忌惮他！他现在就一个副统制，哪儿有让我忌惮他的能耐啊！”赵构心里惴惴不安地想，越嘬却越怒，“就算装，他也得挑个好日子啊！若不是御史弹劾，朕还不知道他竟敢在朕‘昏迷’的时候自个人跑去宿娼逍遥！若是装的，他能这么大胆？！只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他才会做出这种蠢事儿罢！！”
纵然如坠迷雾、总感到哪儿有不妥，赵构面儿上还是装得云淡风轻——他前世在秦桧的压力和阴影下装了几十年，此时此刻早就炉火纯青、技艺精湛啦。
“春花秋月，罗裙酒筵，能得几时？”赵构牵着嘴角轻笑，“他想替你赎身而丹娘你却拒绝了——可是贪恋这玉琰楼的繁华么？”
“奴家怎是那样的人？奴家自有奴家的苦衷……”丹娘起身，倚在窗边，却是再不发一词。
“罢了，再给我唱一次《鹤冲天》吧。”
……
“闲窗漏永，月冷霜华堕。悄悄下廉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章二十三 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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