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斛珠》不虞音

6、陆

　　浓浓的夜色里，花耀蜷缩在花厅的雕花木屏风后，锦川正坐在院落的湖边，对着盈盈的水波浅浅地饮着酒。
　　静谧之中，水波弱不可闻的流动着，银色的月光跳跃在粼粼的湖面之上。
　　锦川在树荫下酌酒。
　　在阴影下的眉眼带着一点邪气。
　　花耀安静地，一动不动。
　　背靠着屏风，双眼注视着花厅黑暗空间的某一处，身后是锦川，对着明亮月色湖水淡笑的锦川。
　　她听着酒水流动晃动的声音，缩了缩肩膀，情不自禁地想哭。
　　“锦川……川哥哥……”
　　花耀的声音带着哭腔，锦川倒酒的动作一顿。他放下酒壶，视线未变，“什么？”
　　“你就是花耀要找的锦川，对不对？”
　　“你就是她，对不对？”
　　“……对不对？”
　　少女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低下去，最后像是没了力气，她耳语般地说着，“花耀不能等了，就快没有时间了……”
　　“……”锦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转着酒杯，小小的玉杯衬得指白如雪。
　　最后，他问，“你要跟我解释什么？”
　　“我想说，锦川以前一直都讨厌我，讨厌花耀，就是因为，《花耀锦川》，世人都以为画的主角是那花耀花……对不对？”花耀委屈地咬着唇。
　　“是又怎样？你要同我说什么？”
　　“不是花耀……锦川，画的主角从来都不是花耀啊……”
　　花耀的声音几乎快哭了。
　　“是锦川啊……”
　　“一直都是锦川啊……”
　　“你忘记了吗，一直都是锦川站在花耀边上的……”

　　如果有人活得够久，那么就该知道，什么才是花耀锦川。
　　那个比花耀花还美丽的女子，画师一直爱慕着的女子。
　　披散着未梳起的长发，站在花耀花前，执一纨扇浅笑着的女子。火红的花耀衬着她的笑意，温暖得直达人的心底，那眉目轻弯，如酒令人迷醉。
　　她微笑着，火红色的衣裙纷飞，她在火焰之中微笑着。
　　她叫做锦川。这才是花耀锦川。
　　如火的花耀花本就不是主角，花耀花只是用来衬托女子的笑。
　　可是现如今的《花耀锦川》，上面的女子离开了。
　　《花耀锦川》，它的存在久到世人忘记了时间。
　　《花耀锦川》，被封存的时间远远多于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时间。
　　所以，世人以为了他们的以为。

　　“为什么要离开呢……只留下花耀一个……”
　　莫名的妒恨，为什么看不清？
　　《花耀锦川》的主角，一直都不是花耀。
　　“花耀我啊，才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他那么喜欢你，用心画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让世人误解？花耀锦川、花耀锦川……锦川为什么要离开？这不是我们该参与的世界，这里没有我们的位置……”
　　花耀哭泣着，哽咽着，全然没有注意到锦川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锦川蹲下身子看她，雪白的衣袍在地上堆砌成城堡，他悠悠叹了口气，“傻瓜……我没有要离开。”
　　花耀抬头看他，似乎想透过“锦川”来看到她曾经熟悉的锦川。
　　“我是恨过你，可是那只是因为我摆脱不了你。”
　　“你想摆脱……我？”
　　看着花耀红彤彤的眼睛，锦川笑了，“嗯，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花耀费力地微笑开，“太好了。”
　　锦川皱了皱眉，花耀看上去很虚弱。
　　“那么花耀，你明明可以假装更久的，为什么今晚就说出来了？”锦川抚摸着花耀的头，伸手安慰地把花耀抱住。
　　花耀小小的脑袋靠在锦川的肩上，眼睛里泛起了血色水汽。
　　她闭上眼睛，散开眼里的雾气。
　　“……川哥哥，花耀不想消失……”
　　她的声音轻轻的。
　　锦川身子一僵，“怎么了？”
　　花耀摇了摇头，“……画卷被毁了。花耀不知道原因，可是它肯定被毁了……花耀还是……是画里的一部分……”
　　“会很难过的……”
　　“明明花耀不想消失……”
　　“明明花耀还可以……”
　　她还是死死地闭着眼睛，刻血红色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一滴一滴淌下，“花耀才刚刚懂得，喜欢……”
　　锦川楞神，手掌轻轻拍着花耀的身子，“花耀……花耀……洛梓他……”
　　“他会忘记花耀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花耀会很开心，会很满足……带着这种感觉，花耀觉得消失了也没关系……”
　　“花耀……你知不知道……”
　　“……这种感觉，叫做爱呢……”
　　“是吗……”花耀睁开眼睛看着锦川，就算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锦川雪色的袍子上因为她晕开一层一层的血红，花耀低声喃喃着，“原来是因为我……爱他吗？”
　　花耀瞳孔颤动着，抓着锦川衣襟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锦川将花耀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然而那手又抓住了他的衣袖。
　　“……嗯。”
　　好陌生的词语，可是读起来却很温暖。
　　花耀纤细的手指揪紧了锦川的衣袍，脸色苍白，她笑了。
　　“……我会记得的。我要记得的。”
　　“锦川，不要看我，好不好？”
　　怀里人的重量在减轻，就好像一滩水在阳光下蒸发。锦川专注地看着怀里的花耀，纤长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描画着怀里人的样子，他不禁把花耀抱得更紧些，他要把她记在心里。
　　就算洛梓忘记了她，他也要记得。
　　“……好，”锦川闭上眼，花耀最后脆弱的笑容倒映在他眼中的黑暗里，“……不看了。”
　　“太好了……”
　　但是真的对不起……

　　锦川听着少女的声音消散，缓缓地睁开眼睛，满目的血红色，摊开了满地。
　　就像是盛开的花耀花。
　　“……这样子消失，一定很难过吧？”
　　锦川轻轻抚过衣上的血红。
　　锦川轻轻晃着头，低低地笑了，“花耀，花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
　　明亮的天光渐渐照进了昏暗的花厅，他看着那一片血色，微笑着，微笑着。

　　古董店失火了。
　　腾空而起的火焰一瞬间就将老店主的库房烧了个干净。
　　老店主揪着心努力地呼吸着，嘴巴里一直重复着“花耀锦川”、“花耀锦川”。
　　最后连他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洛梓听到这个消息，稍稍黯然了一阵，整座城池的人想必都在惋惜那幅画吧……那么花耀呢？她可是将那幅画视作生命的。洛梓想了想，决定去看看她。
　　他走进锦川的宅子。宅子寂静得怪异，像是所以人都消失了一样的没有声息。
　　洛梓急急地找寻着花耀和锦川，在复杂的道路间来来回回。他有些担心。
　　直到看到锦川背对着他跪坐在花厅里，他才松了口气，“锦川？”
　　锦川听到洛梓的声音，回过了神。
　　洛梓惊讶地看着锦川回过身子，雪色的衣裳背后看不出，然而等到他回过身来，那满襟的血色十分地刺目。
　　“……锦川？”洛梓惊疑不定地喊着。
　　锦川走过洛梓身边，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低笑着往外走去。
　　“锦川，你身上的是什么？还有，花耀呢？”
　　锦川脚步一顿，没有回过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赤红，声音低下去，“这些只是颜料罢了。至于花耀……”
　　锦川带着满怀血红色的颜料继续向外走去，身子像是被抽空了感情。他再也没有看身后的人一眼。
　　“……你，洛梓，你好好记着她吧。”
　　“好好记着吧。”

　　“洛梓洛梓，今年的花耀花开了呢……”
　　洛梓看着远处的血红，眼睛忽然有种刺痛感。在花耀花盛开的时节，他总会莫名地思念起与花同名的少女。心中抽痛。他一直都知道那个少女曾经悄悄说过“洛梓，我喜欢你，洛梓”。但他以为那只是错觉，因为同样美好的场景而出现的幻觉。
　　洛梓站在窗前，铺在他面前的是刚刚画好的《花耀锦川》，洛梓画的《花耀锦川》。
　　与之前的十分相似，但画上却添了几笔化不去的忧伤。
　　身旁的人笑着说，“诶，这已经不是之前盛开的《花耀锦川》了。”
　　洛梓没有反驳，却笑得很隐晦，他抚摸着那抹血色，反复抚摸着像是想擦去什么。
　　感受着纸张的粗糙，洛梓苦笑着。原来时间还是不够长，不够他忘记一个人。
　　“呵呵，是不是，又何必在乎呢……只要记得，它曾经开过就好了……”

　　而如今，山中，满山的花耀花已然怒放。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它们并不知道，那个羞怯的与它们同名的少女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那雪色衣裳的人有着漂亮的琥珀瞳孔，他持着锄站在花田间，微微笑着。笑容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还记得花耀第一次看见花耀花时的神情，失神，欢欣，害怕。
　　害怕太过热烈而被灼伤，担心太过肆意而被烧成灰烬。
　　如今满目的火焰，花耀会开心的吧？
　　锦川弯下腰，扶起一株花耀，将花瓣贴近唇畔，他低低笑着，声音模糊，那含笑的话语在风中淡去。
　　他说……
　　“……花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