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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锅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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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日头落得要比寻常要晚上一些。
明明是挨着黄昏的时辰了,天边那抹火烧云还是灼得亮眼。
沈遇也来得晚,才摆开摊子,就来了三两熟客。
客人们没有催促,跟他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自动自觉地去旁边一个大桶旁舀冰糖茅根水喝。既清凉解暑,又不收银子。
他家的锅贴之所以总比别的摊子生意好上一些,这算是一个缘由。
干柴烈火在板车的小灶里烧得正旺。
沈遇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动手掀开锅盖。
白嫩的锅贴被齐齐整整地码在铁锅里,两头尖尖翘起,底部正漫出淡淡的金黄色。
他拎起香油壶,手腕熟练地转了一圈。滋啦一声,香油均匀地沁入锅贴底部,油点在烧红的锅上活蹦乱跳。沈遇“啪”地盖上锅盖,搭块抹布,两手熟练地斜拉起铁锅,在烧得正旺的火上快速转动着。
锅里爆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欢乐脆响,像是某种进食的前奏。
如此反复上三两次,再揭开锅盖,猪肉韭菜的香气混着焦香飘散开来,引人食指大动。方才还懒洋洋地喝糖水的客人们一下子坐不住了,频频往这边张望。
“陈老板,今个儿还是要三十钱吧?”
沈遇摆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手脚麻利地把锅贴铲起来,按着不同分量装到碟子上,一桌一桌给客人送去。
陈老板龇牙咧嘴,摆手道:“二十钱就够了,最近上火,嘴里起了好多泡。”
“噢,好。那您多喝点茅根水,这东西祛火。”
锅贴送了上来,陈老板意思意思地吹了吹,便夹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只觉锅贴底部焦脆香酥,上部柔韧适中,猪肉韭菜馅软而不烂,齿颊留香,那滋味颇过瘾。可惜刚起锅的东西,还是太烫了些。
他含着馅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嚼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感叹道:“哎,这青食街上那么多家吃食,还是你家锅贴最好吃。可惜啊,这天儿是越来越热啦。”
“是啊。”沈遇扯过搭肩上的手巾,擦了擦脸上被油烟熏出来的汗,随口接话道:“最近生意都差了不少,估计都是怕上火。”
明明是生意难做的抱怨话,被他这般神色如常地说出来,倒像是为了认真地和客人讨论最近的暑气有多旺盛似的。
夜市陆陆续续开张,零零落落的灯火也逐渐繁盛起来。
生意最好的时间段过去后,沈遇手边就剩最后半板锅贴了。
一顶尖角梨木轿停在路边,轿帘上压着银丝花纹,在青食街璀璨的夜色里招摇得不得了。里头跳下个着粉色罗衣的小丫鬟,杏眼红唇,手指串着一小吊铜钱甩圈。
“老板,要二十文锅贴。”
沈遇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准备打烊了。”
小丫鬟歪头指了指案上的锅贴:“这不还没卖完么?”
“这是别的客人订下的。”
“咦?这里哪有别的客人?”
“喏。”沈遇伸手一指,街角那一段灯火照不进去,榕树下只见个单薄瘦小的身影,支愣站着,黑乎乎只瞧得见个大概轮廓。
小丫鬟眯着眼睛努力看向街角的方向,确认了真的有人后,一蹦一跳地回了轿子旁,掀开帘子,冲着里头脆生生地道:“少爷,锅贴卖完啦。”
“小丫头满嘴胡话,这么大股味儿当我闻不到。”
“留了人,不卖给你的。”
“那便算了。”轿子里头声音懒洋洋的。
小丫鬟轻快地跳上了轿子,“少爷我们下次还来看皮影戏不?”
“还说呢,就是你看皮影戏看得不肯走,店家的锅贴都卖完了。回头二小姐怨你了,可别找我。”
“呀……我把这茬给忘了。”
轿子慢悠悠地起,抬着躲里头闲话的一主一仆俩渐渐走远了。
沈遇把最后剩下的锅贴铲起来,着往昏暗的街角走去。
“还没饿么,我都准备打烊了。”
街角站着的人摊开手指,空荡荡的掌心朝上,似乎在说:我今天没有带银子。
沈遇笑:“先记着帐吧。”
那人也不推脱,接过碟子,又站出来了一点。
微弱的灯火映到他脸上,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着一身墨蓝色的粗布衣衫,窄袖束腰,七分旧。眉目生得清秀柔和,隐隐透出一点遮不住的女相来。
少年总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角发呆,每日戌时出现,到亥时才走。偶尔转头向远处看一眼,又很快地收回目光去。可惜他等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临近打烊时,少年总是最后一个客人。
不多不少买上二十钱锅贴,不蘸咸甜,只喜梅子酱。
大多数时候,少年会拎着锅贴去街角,温吞吞地吃完了,再把碟子还回来。
偶尔有时候,他会倚在小吃摊旁繁茂的玉兰树下,边吃边漫不经心地望着满街绚烂的灯火。明亮的灯火晃进他眼里,像水里倒影的月亮一般,给风一搅,又散了去。
亥时至,少年单薄的背影便消失在热闹的大街上,翌日又风雨不改地出现。
沈遇喜爱这条充满烟火气的青食街,也爱看市井百态,鲜活而迥异的生活。
手边闲下来的时候,他会猜想那个少年身上的故事。
忙起来的时候,他也会记得给少年留二十文的锅贴。
这是他最近摆摊的小乐趣之一。
做完这日最后的生意,沈遇开始收拾桌面留下的碗碟。
陈老板说得没错,这天气越来越热,锅贴不好卖,看来过几天要开始改做点别的什么凉菜了。正想得入神,一只肥肉横生的手打过来,碗碟乒乒乓乓地跳落了一地。
沈遇看清来人后,脸色便沉了下来。
来人满脸横肉,歪嘴大耳,唾沫星子乱飞地嚷道:“姓沈的,这个月的银子你还没交呢!”不是青石街上出了名的流氓刘山是谁。
繁华市井,总不缺些好勇斗狠,专欺压些小百姓,收所谓的平安费的流氓无赖。
沈遇扫了一眼散落满地的碟子,回身拉开板车后的小抽屉,数出半吊钱。
刘山一把把沈遇手中的钱拍飞,跳起来:“我呸,就那么点,你当打发乞丐啊!”
“一直都是半吊钱。”
“爷今日手气不好,输多了,以后都改为一两银子!”
“我没有那么多。”
势单力薄的反抗沈遇不是没有干过,最终结果只是自己的摊子遭遇。
隔壁摊卖鱼脍的老板梁三旁观了他被群殴的全过程,一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待刘山走了才扶沈遇起来,帮他收拾被毁得七零八落的摊子。
“你们就没有想过做点什么吗?”沈遇摸着青肿的嘴角,曾这么问过。
梁三嗤一声笑了,“可以怎样?报官吗?刘山的舅子就是那狗官刘岩,刘岩护着他还来不及呢。刘山那狗东西拳头硬,你别跟他硬来,每个月供一点,当买个平安。”
然而买了几个月,也不见得有多平安,半两银子供上去,好多天都白做了。
刘山在沈遇的抽屉里翻来翻去,只多找到几十个铜板,气得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桌椅,指着沈遇破口大骂。
骂够了,向身边的手下使个眼色,那两个混混会意,一个上来一把揪住沈遇的衣领,往旁边一棵玉兰树上按,另一个搜他的身,妄图再找出些值钱财物。
沈遇眉头不自然地皱起来,腰后压着的绒布袋果然给拽了出来。
眼尖的流氓发现里头搁着一枚四四方方的石章,光泽很暗淡,不是什么珍贵料子。
“什么破玩意……”混混随手把布袋颠来倒去地抛。
沈遇劈手夺过,绷着脸不作声。
混混一个没留神,手上就空了,顿觉丢面子,拳头带着风呼呼挥来:“我看你今天不吃点教训,是弄不清谁才是大爷!”
沈遇侧身,抬脚一踹,搜他身的混混痛呼着退了两步。
然而流氓斗殴不讲章法,一群人围殴一个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其余几人围上来,局面混乱,沈遇寡不敌众,被一股力道掼在地上,登时天旋地转,手心却紧攥着那枚石头章子不放。
此刻刘山正翘脚坐在凳子上看好戏,腰袋里头塞着从沈遇那掠来的银子:“留着半条命好了,可别把人弄死。”
话音刚落,街上一阵凉风吹来,他背上登时汗毛倒竖,颈脖上如刺寒针。
锋利冰凉的刀刃以倏然递来,下压,紧紧贴在温热的脖颈间。
端着刀的手沾了点尘灰,很稳,没有丝毫的颤动,骨骼纤细得不像成年男子。
刘山慌神了片刻,手颤巍巍地虚扶上那截掌控他生死的手腕,低声下气道:“这位兄弟,别冲动,有话好商量,是不是?”
持刀人沉默了半晌,似乎在估量他的诚意,终于静静地开口道:“叫他们住手。”
音量很轻,却掩不住属于少年人的圆润音色。
刘山分辨了出来,镇静之余,心底不由涌上一阵恼怒,他竟被个少年人持刀架在脖子上,真是奇耻大辱。
“停下,都给我停下!”
听到刘山的声音,混混们住了手,退开一些,疑惑地看向这边。
“您看,还有什么吩咐?”刘山的声音越发讨好起来,虚扶着的少年手腕的手却登时握紧,用力往下一坠,牵着少年的手背重重砸在桌面上。
少年力气果然不敌他,手上吃痛,刀瞬间脱手而出,掉落在桌上。
他凭着一股蛮力,欲把少年拉到身前。少年却不慌不忙,手腕以一种极巧妙的力道,灵活而诡异地转了一圈,瞬间像泥鳅一般从他手中挣脱了开去。
那动作极快,几乎刘山意识到少年挣开了的一刹,少年就触摸到了桌面的刀。
尖刀带着万钧之势,直直一坠,穿过刘山厚厚的手掌,稳稳钉在桌面。
刘山的鬼哭狼嚎传遍了整条青食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