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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空繁华 ...

  •   落纱国的祭祀神殿到处都呈现一派喜气洋洋。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大祭司独女的婚礼。一箱箱的珠宝,一箱箱的绫罗,不断的从王宫搬进神殿。一直神圣静谧的殿堂刹那间变得污浊而嘈杂。
      此时,待嫁的准新娘,却把自己关在房内,一遍遍抚着一首隐隐忧伤的曲子,并和着曲调在口中低低的哼唱:
      楼下清歌
      水流歌断春风暮
      梦云烟树
      依约江南路
      碧水黄沙
      梦到寻梅处
      花无数
      问花无语
      明月随人去
      琴音清越,歌声婉转,却与喜悦无关;一声声,一弦弦,恰杜鹃啼血,如泣如诉……那迷失在花海深处的少女,空惹一身幽香,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远方有琴声。
      似是从遥远的天际杳杳的飘来。
      回过神时,轩辕风早已寻声溯去,立于一座精致的小楼外。小楼上挂着一块匾额,漆成黑色的匾额上题有三个龙飞凤舞的浮雕镏金字——听、风、筑,匾额的左上角还摇曳着一枝开得正绚烂的无根荼蘼花。
      听得仔细时,轩辕风辨出那是一首闻所未闻的曲子,空灵的琴音在午后的艳阳下有着说不出的沁凉!只是,隐隐地藏着几许难以形容的孤洁与寂寥。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想遗忘,却不断疯长;
      仿佛不能言说的伤,那么亮,又那么冰凉……
      是好奇吧!什么人能抚出这样的音韵,千回百转,不自觉的让听者为之沉沦。

      听!红花,在她弹指间凋落!
      叶荼蘼怔然地看着那几滴跌落的鲜红顺着相思纹渗入古琴的乌木中。“血染相思,荼蘼开尽。易风从缺,遇凤成劫。”她喃喃地念着这四句古老的预言,仿若魔咒。
      父亲大人,这就是您的意思吗?
      她笑。
      起初,只是微微地勾起唇角,只是,那笑很难看,像哭。
      然后,唇角勾起的弧度变得越来越明显。
      再然后,轻轻地笑出声音。
      最后,竟是不可抑制的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直到笑累了,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轻轻地拭去泪痕,直起身,荼蘼漾开一朵最完美的笑靥。然后,她不疾不缓地向房门走去,一步一步,不容退缩。
      她知道——那儿有人——在关阖的房门外。
      弦,已断。

      房门外,一身淡黄色锦袍斯文温雅的男子有一张俊逸的面孔,他低着头、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那锦袍上银线巧绣的暗花龙纹却彰显了他高贵的身份。
      听见门响,轩辕风侧身抬头,看见一位笑得一脸明媚灿若春花的少女,正站在洞开的门里打量着他。
      她有一双没有温度的眼,轩辕风暗讨,似是那明媚的笑容无法到达的地方。多少年后他都忘不了初相见时荼蘼眼中的冰凉,冰凉的容不下任何事物。
      心中的好奇不断的攀升,异常炯亮的黑眸中表现出讶异与玩味,有趣的女子。

      她共他,就这样视线纠缠,相看两无声。直到……

      “荼蘼见过三殿下。”叶荼蘼施施然地盈盈一拜。
      来人正是落纱国的三皇子——轩辕风。
      轩辕风的眼中复又闪过某种精光,在本已阒黑的瞳眸中融汇成难以解读的深沉。
      “叶荼蘼?大祭司叶迦的独女。”那样漫不经心的口吻,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一种认定,隐隐地透出一股邪魅的气质。
      “殿下见笑了,正是奴家。”叶荼蘼的心猛的一颤,脸上却仍是一径的笑容,未乱了分毫,可心里在不断的告戒自己,要小心这个危险的男子。显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温度的眼神早就泄露了她的情绪,何况刚才那阵宣泄的狂笑。

      天刚刚有点发白,启明星在天空中眨着眼睛。
      叶荼蘼被人从暖暖的被窝中给挖了出来,由于她仍处在半睡眠状态中,因此就任由着婢女们为她梳洗、更衣。
      直到披好鲜红的嫁衣,被几个婢女推坐在梳妆镜前,荼蘼才似有所悟。……今天……今天是她的嫁期。
      是啊!没见过这么糊涂的新娘,抑或……
      看着镜中人一身如云似霞的火红嫁衣,那样娇艳欲滴的颜色,直逼樱火,仿佛燃烧着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
      可真的会幸福吗?
      荼蘼不禁自问,嫁一个素未谋面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邻国的王。先不说要和多少个女人抢丈夫,单单作为政治联姻下一颗被牺牲的棋子,真的会幸福吗。
      轻轻地抚上镜中越发惨白的脸庞,荼蘼的眼中漫起了飞天的大雪。
      你——是谁呢?真的是叶荼蘼吗?
      猛然一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叶荼蘼回到了现实,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可是心,迷惑的内心却再觅不出悲伤的缘由。
      即便这样看了三年,仍然会觉得陌生呢。荼蘼微微勾起唇角似在嘲讽着一切。
      提笔画眉,唇含朱砂,怔怔然注视着雕花铜镜中那个多少胭脂红都难掩脸色之惨白的人,荼蘼仿佛看到古早以前也有过像她一样待嫁的女子,就这样端坐在古老的雕花铜镜前细细描妆。只是不知,那新嫁娘有着怎样的情怀。
      听说,这天底下有一种最寂寞的无根草,空守千年,直待有缘人相看。那累世的轮回不断的漂泊、等待,最后终会有人怜爱……因此,那无根草被唤作“千年无忧”。
      跨越了千年,更迭了朝代,我可是无忧?

      “叶荼蘼跪接御旨。”
      温润慵懒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惊落荼蘼手中画眉的笔。机械的转过头,正好对上轩辕风一双含笑的眼。
      四周侍侯的婢女们早已跪满了一地。
      深深地吸了口气,叶荼蘼缓缓的起身、盈盈的下跪,垂首敛眉间正好遮去了她震惊的眼。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轩辕风却突然有些生气,“她怕我。为什么?”

      “谨奉天谕,代天敕令,叶氏荼蘼,温婉如兰,秀外慧中……今封湘音公主,特赐湘泠琴、无音剑,联姻湮陆,钦此。”
      轩辕风宣读完御旨,走近荼蘼,单手掺起新封的公主,用他那一径慵懒的嗓音徐缓地说道:“蘼儿妹妹,你不觉得,父皇对你真的很大方吗?啧啧,连无音剑都给了你。”
      他好笑的打量着依旧敛眉顺目不发一语的叶荼蘼,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种沉默的表现。于是,更加地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当她听到他下面的话会有的反应。
      “哦,他老人家还特地命我要安安全全的护送湘音公主到湮完婚呢。”
      原本任人摆弄的荼蘼突然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轩辕风,清澈的眼底只有淡漠和看破后的寂然,无悲亦无喜。
      可轩辕风却自那淡漠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可错辨的彷徨,以及……恐惧,故作坚强的恐惧。
      没错,荼蘼怕他!
      轩辕风无法忽略掉手中人儿身体瞬间的僵直,他有些自嘲的笑。就算恐惧也好,总还有些活人的情绪。总比……总比那天……冰凉的没有温度、亦没有内容的无机质眼神要好得多,因为那是一种——寂灭的空白,仿佛失却了灵魂。
      当发觉自己怪异的想法时,轩辕风脸上的笑容不自禁的越发灿烂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相应的,叶荼蘼也轻巧的滑出了轩辕风的掌握。但见她,轻轻地朝轩辕风一福身,“那就有劳三殿下了。”应答的话也随之逸出唇畔,可声音怎么听都让人觉得轻飘的没有重量,仿佛一缕会随时消散的青烟,直待——灰飞——烟灭——
      轩辕风玩味着叶荼蘼一切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好说。那我在屋外恭候湘音公主的大驾。”
      转过身,轩辕风踩着他惯常慵懒的步子向房门走去。遁入阴影中的时候,他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阴霾。“她似乎可以轻易的撕裂我温雅无害的外衣呢!”轩辕风暗想,转而又轻笑,“就如我可以轻易看穿她故作坚强的伪装。呵呵,明明脆弱的像个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却偏偏有着不顾一切的执拗。看来,未来的日子不会太无聊呢。”

      房门打开复又阖上,一屋子的嬷嬷婢女吵闹开来。
      “恭喜公主!”
      “贺喜公主!”
      ……
      何喜之有呢?放松下来的荼蘼不禁苦笑,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人抽走,要不是有婢女在背后掺扶,恐怕她真的会瘫软在地上吧!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会如此的害怕与轩辕风的周旋?
      “小……小姐……不舒服吗?您的脸色看起来好差,要不要叫大夫来看一下?”荼蘼的贴身小婢悦茵终于发现了主子的不对劲。
      “不用了,我没事。”望着镜中的红衣嫁娘,荼蘼只能再一次扯出一抹飘忽的笑。幸福吗?太贪心了吧!一颗棋子的用途……呵呵……
      再看一眼那鲜红鲜红的嫁衣,仿佛一个恒古不变的诅咒,有着血一样绝望的颜色。荼蘼轻轻地闭起眼,“你们的动作快一点吧,别误了吉时。”声音轻浅,仿若叹息。
      “小……小姐……”悦茵仍旧担心。
      “还叫小姐!”一个老嬷嬷开口训斥。
      “可……可……小……公主的脸色好差,真……真的不要紧吗?”悦茵更加小心却固执的说道。
      众人齐看向荼蘼明显惨白的脸色,一时沉默。
      “悦茵,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荼蘼张开眼看了下悦茵,又转过头看向开口训人的老嬷嬷,神情是平静的、淡漠的、甚至是毫不在意的,“还愣着干嘛?动作快一点!误了时辰你们担待得起?”语气依然轻浅,却有了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酷,是对她自己,抑或是对他人,就不得而知了。

      听风筑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叶荼蘼身着如云似霞的火红嫁衣就那样毫无遮掩的完完全全的呈现在轩辕风的眼中。由于叶荼蘼头上遮盖着绣有并蒂莲的喜帕,轩辕风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映衬在初升的朝阳中,荼蘼那消瘦而单薄的身影,却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孤独,苍白的叫人心疼。
      一瞬间,轩辕风有将荼蘼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那情绪来得奇怪,却诡异的自然,仿佛原本就当如此。只是,在轩辕风刻意的忽视下,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刻的悸动会在他此后漫长的生命中占有怎样的分量。
      在两个老嬷嬷的掺扶下,叶荼蘼缓步走过轩辕风的身旁。错身的一刹那,她轻声的说:“荼蘼在此谢过殿下。”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轩辕风嗅出了一丝残酷的味道,一种沧桑寂灭后自我放逐的残酷味道。
      他仿佛又看到那日午后巧笑倩兮的少女那双没有温度的眼中满溢的冰凉。
      紧接着,叶荼蘼被带进王宫谢恩辞行,她只是任人指挥做着一切该有的动作,像个提线的木偶。跪在大殿上的时候,高高在上王说了些什么,她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甚至至始至终都不曾看王一眼,虽然这也不被允许。
      再然后,叶荼蘼被带到祭祀神殿,拜祭落纱国的护国神灵,并转在偏殿拜别王家的列祖列宗,一切程序均照皇族公主出嫁的礼制,不差一分一毫。
      ……
      直到再次被人扶着坐上花轿,叶荼蘼才找回一些真实的感觉。看着被祭司父亲塞入手中的那个一尺来长被漆成绛红色镶嵌着珠宝的精美锦盒,荼蘼悠然微笑。笑容有如莲花绽放,妩媚而不失天真,圣洁又暗藏玄翳。
      抚摩着锦盒上意义不明的繁复花纹,荼蘼知道她跌入这个时空的命运转轮,已经开始转动。

      长长的送亲队伍两旁,拥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杂乱无章的声音透过薄薄的轿帘飘进叶荼蘼的耳朵。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碌碌民众原都是一个样子,只要被牺牲的不是自己,他们就依然可以事不关己、不痛不痒的看着面前上演荒谬的闹剧然后继续卑微的活下去。他们不会在乎用来联姻的女子是谁,不会在乎那女子是否会不甘不愿,甚至不会对将要为他们牺牲的女子有丝毫的怜悯。他们只是在看热闹,只要那个人不是自己,或者不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他们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其实,荼蘼还是有些怨的,为何要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和不相关的人们祭上自己?
      可是,终,由不得自己!无论是在自己原来的世界,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她都无法自主,从始到终她都是操控在别人手中的棋子。用那么惨烈的方式获得的重生,到最后依然是——身、不、由、己!她,怎会不怨?
      只是,她的怨根本没有对象,所以她才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若可以换个位子,她会如何?恐怕也会选择牺牲别人以保全自己吧!生而为人,就必然是自私的,即使偶然的慈悲也是建立在千丝万缕纠缠相生的利益或自我满足之上。就像一个人施舍几个铜板或是一顿残食给路边的乞丐,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里对别人的悲悯,又或是彰显自己优于他人的虚荣。
      自古,又有多少如她这般被牺牲掉的女子?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微笑,笑容中有释然。
      如若,她的命运是早就已经被安排好的;如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当如何?
      ……
      然,神不救人。
      她这般在别人的指间上跳凄厉舞蹈的舞者,就必然要有自救的觉悟,否则,若只是幽怨的等待别人的救赎,那就好比不会游泳的人趴在薄薄的冰层上用体温来焐化撑住自己身体的坚冰,那千辛万苦祈求来的救赎,唯一的出路是——冰融、人亡。
      是的,她的生命已然破碎到乱七八糟再无法变回有如新生婴孩那般干净和纯粹。可,即使她的结局注定悲惨,即使她无力打碎星宿操控下命运的轮转,她依然对自己说,这一次决不会再如往一般那么容易的妥协!
      送亲的队伍逶迤的前行,每个人都在唏嘘这一场难见的奢华,定然不会有人也不可能有人发现茫茫白昼中,最北边的星象闪现出一瞬慑人的光华……

      落纱国祭祀神殿里。
      叶荼蘼的出嫁让祭祀神殿复又恢复原本的静谧。送女儿离殿后,大祭司叶迦就沿着神殿正殿后大理石铺就的巨大石阶一步一步向神殿的至高圣地——月祭殿走去。
      月祭殿,落纱国祭祀神殿的禁地,那是除了正统继任的大祭司,任何人,包括王,都不被允许进入的地方。
      月祭殿里有一座用整块上好白玉雕琢而成的圆月祭坛,只要一进入月祭殿就能看到。圆月祭坛无光自亮,无论白昼暗夜,无论宇宙洪荒。
      缓步登上祭坛,叶迦的白衣无风自动,猎猎飘飞,宛如蝴蝶折翼的舞蹈。同时,暗寂的月祭殿也随之起了奇怪的变化。高高的玄黑顶幕幻化成璀璨耀目的星空,满幕的星辰散发出晶莹而迷离的银芒,浑然天成的光蕴暗藏着惑乱众生的隐秘,华丽而清朗……却没有人可以参破。
      没有人。
      叶迦不能,以前所有的大祭司都不能。
      叶迦大祭司微微苦笑,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最北边的星象闪现出一瞬慑人的光华,微带琥珀色的瞳眸中镌刻着深沉入骨的悲哀,那里面有难过到极至、隐晦、惨烈的绝望。
      “傩,傩,我该怎么办?”叶迦低声絮语,声音破碎在空旷的星空下,仿佛迷失的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满天星斗,似乎都感应到叶迦的无助,一任那破碎的絮语低荡潆洄。
      无解啊……

      ……血染相思,荼蘼开尽。易风从缺,遇凤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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