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秘密 ...
-
我们并肩坐在峰顶,四周的风光尽入眼底。四月将尽,绿意日复一日地铺染开来,颜色鲜明而线条模糊,犹如印象派的画作,大片大片地抒写着生机,掩覆了冬日的残破粗粝。
宋骁然忽然道:“这里景色真漂亮。怪不得你喜欢登山。”
我默然。这座山并不算高,然而没有现成的路可走,爬上来,有时候需要手脚并用,攀藤附葛。
穿着名牌休闲装,蹬着高级运动鞋的翩翩佳公子,这么不顾形象地来找我,实在不能说是没有诚意的。这让我有点惭愧:“宋先生,我想现在你应该明白,我并不适合演绎你的作品。”
宋骁然把目光从周围绵延起伏的绿色峰峦上收回来,转向我:“不,恰恰相反,季小姐,我现在认为你比我想象的更适合我的作品。”
我讶异地看着他。
宋骁然解释道:“季小姐,我一开始就说,我想找一个接触过这世界的人。我的意思是,一个经历过痛苦、无奈,对人生的真实有过切实了解的人。”见我沉默,他继续道:“拍MV和电影电视不一样,成本小,范围窄,真正的演员一般都不愿意出演,所以几乎没有精品。一般都是连缀几个歌手的镜头,再随便找一两个人搭配,大体上和歌曲的基调一致就将就了。我最近准备出一个社会公益系列,每个歌曲都针对一个社会问题。为了宣传,我打算认真地拍一批MV,希望每个单曲都有独立性,但是放在一起又有连续性。因为这个,我一直在物色适当的人选。直到上一次,我看到你抱着团团在院子里哼歌,阳光洒在你们身上,脸上,头发上,团团那么纯真活跃,而你那么宁静安详。你的微笑明明那么简单,却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可说不可表达的内涵。你知道么,季小姐,如果把那一刻用画,雕塑,镜头,或是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定格下来,可以题名为人生,隐忍着苦难,隐忍着悲哀,然而在阳光下微笑游戏的人生。”
艺术家果然是艺术家。我道:“宋先生,我不懂艺术。对于我,那只是最简单最平凡的生活。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
宋骁然道:“季小姐,艺术就是生活。大家都在生活,然而不自知。一部分自知的人把它表现出来,就成了艺术。”
我摇摇头:“这太深奥了。我只知道,我把一切告诉你,就是不打算和你再有任何接触。纵然你不轻视我,我轻视我自己。知道为什么团团那个短片试播的时候我会哭?因为我明明白白看到自己所造成的罪孽,我看到的不是团团,而是我自己的孩子在远方哭泣。现在这社会太奇怪,一个孩子生下来,如果被父母虐待,遗弃,更不用说杀害,会遭到整个社会的唾弃和指责。然而同时,无数的母亲和医生在屠杀没有出生的孩子,合理合法,甚至合情。可是,从生物和生理的角度上看,婴儿和胚胎有何区别呢?只不过是一个连续发展的生命的不同时期,不同状态而已。就像一个月大的婴儿,和三个月大的婴儿,有什么区别呢?不能说一个可以杀害,另一个就不可以。你知道么,遗弃团团的那对父母,远远比我善良。因为他们仅仅是放弃了对团团的抚养,而我,却是最冷血最残忍的谋杀。我有着世界上最慈爱的母亲,我也曾立志要全心全力爱护我的亲人,可是你看,我违背了一切初衷,我在自己心里写满丑恶。我有什么面目去演绎善良,正义,去宣传一切健康和美好的东西?”
宋骁然沉默了一会儿,道:“季小姐,你告诉了我你的秘密,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
我诧异地看着他。
宋骁然似乎明了我的意思,解释道:“不,不是交换。是想让你更了解我,也许,还可以让你更了解你自己。”
他把手伸进衣兜,又停下了:“我可以抽一支烟么?”
“请便。”
他笑了笑:“谢谢。我知道这是坏习惯,可是暂时还改不了。”他从精致的盒子里摸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喷出,看着淡淡的烟雾袅袅被山风吹散,轻轻地道:“我曾经有很多远比这个坏得多的习惯。季小姐,你做了一件错事,你会痛苦,会懊悔,会想办法去赎罪。可是,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做了错事,却根本不觉得那是错事,更不会悔改。”
山顶阳光炽热,凉风浩荡,遍野绿色。黑衣墨镜,来自一个陌生世界的陌生男子,向我讲述着全然陌生的生活。
“季小姐,我有让人羡慕的家庭,让人羡慕的成就,这我很小就已经知道。爸爸妈妈分别是音乐界和演艺界的名人,我本人从小就登台演出,获过数不清次数的奖项。等我大到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我发觉我已经有了我所想要的一切,名声,金钱,锦绣的前程,铺满鲜花的大道,而我,只要享受就可以了。
“我所生活的圈子,是一个满是荣耀和掌声的圈子,然而也是一个腐烂污浊的圈子,就像是一个沼气池子,臭气熏天。那里无法培养道德和原则,只能滋生虚荣和丑恶。极少数的人,因为已经有了坚定的世界观,可以处淤泥而不染。大多数的人,怀着天真的梦想,或是追逐繁华名利而来,很快就被同化,然而去同化别人。
本来,我是有一切条件可以保持自己的干净的。我一出道就很顺利,开始就有家里给我的强大的关系网。我不需要向别人换取什么。可是,季小姐,驱使人堕落的,究其根本,不是外部的诱惑,而是内心的渴望。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我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我穿最好的衣服,开最好的车,去世界上最出名的城市旅游,出入最昂贵的娱乐场所,玩最漂亮最清纯或是最野性的女孩,热衷于探索一切新鲜的娱乐。季小姐,你可以骂我。我曾经逼迫我的女朋友堕胎。当时我同时和三个女孩玩。其中一个想用孩子来逼迫我公开和她的关系。”
我皱了皱眉,但是没有说话。宋骁然看了看我的脸色,继续道:“这还远不是最坏的。渐渐地,我开始玩腻了。我越来越无聊,越来越不满意,开始对一切失去兴趣,开始厌烦一切。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开始吸毒。”
我啊了一声。
宋骁然苦笑道:“季小姐,娱乐圈里,吸毒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公开的秘密。干我们这行的,压力大,总是害怕被淘汰。其实,掌声和花环本身就是毒品,站在台上,那种万人欢呼的感觉真好,一旦沾上,谁也不愿意放弃,都想要更多,再多。我的朋友中就有吸毒的,我也知道。只是我家教比较严,虽然已经染上了很多恶习,对毒品一直还是比较反感的。直到有一次,我烦得不行,演唱会就要开始了,却说什么也提不起劲头。朋友给了我一支特制的烟。我知道是什么,但是还是接了过来。那天的演唱会,我很high,开得很成功。从那以后,我就沉沦了。”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烟。宋骁然觉察了,道:“不,季小姐,这个不是。我已经戒掉了。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他伸指弹去烟灰:“我越陷越深,终于被家里人发现了。我爸气得心脏病发作。但是,他们还是要挽救我。我父母拿出了一生的积蓄,找了无数关系,把我送到了瑞典。”他自嘲地笑了笑:“知道么,所谓在欧洲深造的三年,我是在戒毒所里度过的。”
我想不出安慰的话。以貌取人,果然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开着宝马车,在万众欢呼中,戴着墨镜,不苟言笑,旁若无人的明星,有过这样的往事。
宋骁然继续道:“这三年,改变了我的一生。戒毒的过程,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不是人,而是一头被铁夹子夹住的野兽。不,比野兽更疯狂,更痛苦,更绝望,更没有尊严。这期间,我父亲心脏病发作去世,我都没有来得及赶回来。季小姐,你说的那地狱一样的痛苦,我的确是理解的,因为我也经历过,在身体上和心灵上,双重经历过。知道我为什么总戴着墨镜么?因为我害怕阳光,害怕暴露。这种恐惧,最初是在戒毒所里形成的。后来毒虽然戒了,这种恐惧却一直不能根除。心理医生说,也许一生都不能。”
想起我刚才还要求他除下墨镜,我很是惭愧:“对不起,宋先生。”
“没关系。”宋骁然掐灭了已将燃到尽头的烟,火星在他指间一闪而逝,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烧灼的痛苦,平静地继续他的讲述:“极致的痛苦,会让人认识到自己的微弱渺小,而寻觅更高更广的力量。戒毒所里有传道士,试图拯救我们这些迷失的灵魂。后来,我皈依了天主教,还认识了欧洲一些热心社会公益的艺术家。从他们那里,我学到一个道理。善良,真诚,正直,热情,这些曾经被我嘲笑为无用的品质,本身就是对拥有者最大的奖赏。有了这些,你做的事情是否成功,是否被世界接受,是否有掌声和鲜花,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只有你怀疑自己,才需要世界的肯定。真正快乐丰满的人生,是你去肯定这世界,哪怕你力量微薄,哪怕没有人理解。”
此时,我对宋骁然已经肃然起敬。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谁有决心,谁意志坚定,谁就能最大限度地影响别人。否则,就会受别人影响。
宋骁然道:“季小姐,我的事情,虽然并非绝对的秘密,我也从未向家庭之外的人提起过。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有着相似的经历,相似的挣扎。我大概比你稍微大一点。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我就像是你的大哥哥。我想告诉你,正是因为犯过错误,因为被悔恨折磨,你更要站出来,更有资格,有义务站出来,肯定你自己,肯定这个世界,用你的行动,鼓励和感染别人去追寻善良真诚的生活。就像你对团团一样。”
我深深感动:“宋先生,我答应你,参加你的拍摄。只是,我还有实验室的工作,时间上比较麻烦。”
宋骁然露出笑意:“这个没关系,我会让助理和你联系,尽量将就你的时间。”
很久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那么轻松,那么明朗。失意的阴郁渐渐退散,大雾笼罩了几个月的峡谷,第一次照进正午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