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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教心愿与身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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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还只有十四岁。乱世割据,无论是江南或是塞北,皆是狼烟四起,金戈铁马。周朝二度入侵大唐,母亲时常带我前往钟山寺庙为大唐祈福。
那是极其普通的一日,如往常一样,我与母亲祈福完她便与寺内高僧谈经论道,而我好不容易得了出府的机会,心中贪玩心思不再收敛,在周边兀自玩闹了起来。
山路袅袅,刚被春雨洗过的小径有些湿滑。我走走停停在附近玩了许久已是黄昏。整个钟山寺香檀弥漫。钟磬声绕梁。夕阳西下,云卷云舒。大批的信徒在烟云缭绕中进进出出,个个都是祈求大唐得胜,国运顺遂。
我心中想着该去找母亲回府了,抬眼看了看天,又漫不经心看了看脚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近一处悬崖。只差分毫便要坠入谷底万劫不复。
轻呼一口气及时收回右脚,心想还好自己及时看了看路。这时钟山寺的钟声却恰到好处一惊一乍传来。我一个得瑟脚下一滑,便顺势滚了下去。
再掉下的瞬间,我只想着,没想到自己的死因,竟是走路不看路。。
不知滚了多久,我身子一顿落入一堆柔软竟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眯着眼伸手左摸摸右摸摸,只觉得触到一片软绵绵,黏糊糊。空气中还漂浮着几丝腥甜。
忽然一个冰凉的物体抵住我的颈,我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却看见一个黑衣少年拿剑指着我,他眉头紧蹙,英俊的脸庞棱角分明,却带着说不出的肃杀。
他一袭黑衣,眉目如墨,面色如霜,身后是一片葱翠欲滴的竹林。
我下意识看了周围一眼,吓得一个激灵。我正坐于一片尸体堆成的肉垫上,想到方才触到的又软又粘,不过是死人冰冷的躯干和血水。我一恶心,俯在一旁吐了起来。
他的剑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脖颈,他冷冷开口“你是谁?”
我缓了缓方才的反胃感觉,支吾着“我…我路过。”
黑衣少年扯了扯嘴角,半响道“你刚才从上面滚下来,可曾看到什么?”他剑眉一挑,声音还是冷冷的。
“没有。”我笃定道。
他冷笑了一下,突然收回剑,淡淡开口“算了,你走吧。”
我回身,扫过遍地尸首,虽是鲜血覆在他们的脸上,但我从身形中依稀辨出他们,其中有老人,有少妇,甚至还有孩童。还有几个男子死状极其难看,看的出刀剑所中处处要害。这些人身着挂满补丁的布衣,脚踩破烂不堪的草鞋,竟个个瘦骨嶙峋。我心一酸,随即不可遏制的怒意冲腾而出。
起身急着跺脚“这些不是东边的难民吗,都是死在你的手里?杀了这么多人,你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他突然回身,薄唇微扬,眯着眼道“我可不怕什么所谓的报应。”
我一愣,他的眼神中没有愧疚没有悔悟,只有理所应当。
“他们死便是有死的道理,死得其所也是值了。”他开口,语气微凉。
我心里一颤,道“你身为一个习武之人,竟好意思对少妇孩童下手,这算什么本事?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出人头地。”
他身影一怔,一道白光,剑出鞘的声音。
他的剑再次抵上我的脖颈,这回的力道深了许多,我感到一阵疼痛,脖颈晕出了一道血痕。
“你很想死吗。”
“你杀人如麻,也不差我这一个。”我冷笑。
他冷哼了一声,“有趣。”
我闭上眼,半响,却未在感到那股力道加深。
“这林子晚上野兽多得很,被畜生一点点吞掉,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我睁开眼,却只看见他离去的身影,和冷冷撇下的一句话。
我曾随府内先生学过一些简单的医术,便急忙去寻身侧是否有哪些用得上的草药,幸运的是周边竟有不少止血的草药,我急忙又在脏乱腥臭的尸堆中翻了又翻,却发现这些人都已无力回天,竟无一人生还,最后我盯着身侧草药心中如刀绞般痛了片刻。
然后我缓缓蹲下,捡起身旁的树枝,开始挖坑。
藏蓝夜空中几点星辰,一轮弯月,整个林子都没什么光亮。我借着暗淡若无的光影一下下慢慢的心中笃定无比的挖着坑,过了许久,我比量了一下,却只能刚好埋下一个三岁孩童。
隐隐约约几只野兽的吼叫声响起,我心中突然酸的很,一把将手中树枝丢掉,蹲下捧着双膝抽泣了起来。
救人不行,还妄想救世吗?
不远处一个莹莹火光缓缓行进,我揉了揉哭红的双眼,却在光影中分辨出一个人。
那个黑衣少年似乎笑了笑,道“野兽都不怕的小丫头,挖不出坟倒哭成这样?”
我心中一横,张嘴道“你把我杀了吧,我不活了。”
那个黑衣少年并未多言,他走到我面前丢下一丛柴火,又将手中火把一丢,在我面前燃起一团篝火。
突如而来的光亮刺的我眼睛生疼,我下意识用手捂住双眼。
我听见他又笑了笑,声音如同这寒夜冰冷刺骨“真不明白你这小丫头想些什么,在与你毫不相干的死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他们不会知道你的恩情,也不会报答你,又何苦呢?“
我拿开双手,认真道“只求心安。“
黑衣少年勾火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又继续挑了挑燃的正旺的柴木,蹦出几点火花。半响,他张开嘴,眼神动了动,缓缓道“杀了这些乡井市民我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我也没有。。没有杀过几次人,何况即便他们侥幸逃过追杀,如今战事连天他们也不会过的很好了。“
漆黑夜色与他一身玄衣几乎融为一体,火光却映的他本就俊朗的眉目更加神采奕奕,让他从这黑暗中活生生劈开一条道路,脱颖而出。我突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本不该是这样充满戾气的。
须臾,我试探性开了口“可你为何要替他们做了选择呢?即便是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也强过成了你刀下冤魂,死的不明不白。更何况,这些不过是生于贫户在卑微不过的逃难人,非王侯将相亦非文人才子,又挡了谁的路呢。”
黑衣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正因是流窜难民,才在四处找寻活路间无意中闯了我们伫于钟山的秘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听完这话,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他,他说的这两件事我都中了。
他见我面露惶恐,淡淡道“不用担心,大哥他们已从钟山就撤离了,如今你知道了也并无大碍。”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我是大周人。”
一时无言。
他见我面色复杂,又道“你是大唐的人吧?”
我收回思绪,道“生逢乱世,无论是胜利或是失败都没有一个好过的,我内心倒并没有什么国恨家仇的情节。”
他轻轻哦了一声,道“这样很好。“
沉默片刻,我道“你回来寻我是不是怕我被野兽吃了?”
他并未理会我,我又道“你其实是个不错的人。”身侧黑衣男子身子蓦然一顿,稍纵即逝的恢复平静,他淡淡道“我杀了那么多人,你方才那么痛恨我,现在竟觉得我是个不错的人?”
我微笑道“我明白身不由己的感受,我也相信那并非是你所愿。”
我与他此刻深处黑暗之下,只有一簇篝火明明灭灭闪动,心中却无丝毫的不安与警惕。他坐在我身旁让这层黑暗包了层盔甲,变得温柔无比。我心中清楚他不过是担心我在这恐惧害怕,因此才会特意返回。
也许是感同身受,我感觉其实我与他都是一样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罢了。
少顷,他才沉稳开口,音色变的轻柔起来“你年纪看起来这么小,心思倒深沉细腻。”
“我叫赵光义,你呢?“
我并未料到他会将真实姓名倾吐于我,虽然那刻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现编的,可我相府长女身份实在无法轻易透露,于是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叫阿离。
毕竟和阿离在一起过的日子,曾是最真实的自己。
“阿离。“他低低念了念这个名字,笑了笑道”和这乱世倒十分应景。“
我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赵光义又伸手勾了勾眼前篝火,燃得更旺了起来,森凉凉的树林中腾然升起一股温暖,他褪下外袍不由分说的披在我身上,又兀自寻了不远处的一处树干,靠在那里闭目道“凑合休息一晚吧,明早送你出山。“
我心生暖意,点点头。“晚安,赵光义。“
他睁开眼,闪动篝火映在他漆黑瞳色中,他轻轻笑了笑,眉眼难得温暖。
“晚安,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