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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翻新] ...

  •   03

      我跪在二爷家哀哀啼哭,陈皮阿四跪在我身边,二太太手上金条银票捏了不少,拽着我的手臂想把我拉起来。

      可惜她一个病殃殃的贵妇人,根本拉不动我这个死了夫君,悲痛欲绝的年轻夫人,最后还是我自己站起来了。

      如今是张起灵回家后的一个月,他身上的伤好得已差不多,缩骨易容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这一个月二爷,二太太,四爷各怀心事,轮流拜访我们这小宅子,弄得张起灵几次从睡梦里起来,躲到那个堆得只够转身的小地窖里,难免火气大些,不爱说话不说,因为故意不走心,差点把那个明朝古瓷瓶给糟蹋了。

      正所谓哭,一定要哭得有层次,一上来就嚎啕大哭,虽然伤心,但人家劝个半天,心里的火气可是越劝越大,特别是我这种底气不足的,最容易哭着哭着就哭不出来了,陈皮阿四这种狐狸似的人精,定是一眼就看穿了,同样,全程面不改色不出声,磕头时落个两滴泪,虽然显出女中豪杰的风范,但是像我这种只会洗衣做饭带孩子的女人根本达不到这种经历大风大浪后,一切都能抗得住的心里素质,所以我选择了比较巧妙的方法。

      我先面无表情地给二爷和陈皮阿四磕了个头,“承蒙各位老爷厚爱,”我咽了口口水,“我家爷虽然年轻但却受各位爷的赏识,这一家老小才能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有富足日子过日子,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看在我们爷已经……”

      我顿了顿,眨了眨眼睛,掉下一滴泪来,“已经……不在了”又一滴泪,我努力让自己哽咽起来。好在我在家里已经使出浑身解数酿好了憋屈的情绪。

      明明是冒着生命危险帮张起灵过来演太太的,结果竟然要演到你入土为安,不给我加钱就算了还浪费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给这家伙防事儿的银元,真是够惨的。

      想起我怎么也是个看上去妙龄的好姑娘,偏偏要演一个十四岁嫁给一话都说不怎么出的闷包,还赶着生了六个孩子的悲怆女人,敢情是把女人当母猪啊,说说也就算了,竟然真的要挺着假肚子,大夏天的坐在院子里汗流满面地洗衣服。

      就算陈皮阿四往你后院塞人,赶着搬救兵也不用撒这种谎啊!再说了,张海杏这姑娘比我活络多了,别说装生了六个孩子的少妇,就是连老太婆也游刃有余,大爷您一双眼睛干嘛就看上了救命恩人我呀?!

      这么想着心里当真是又气又急,活生生憋出一眶热泪来。

      我抬头看了看二爷的脸色——不错,尚有些同情——我喉中哽咽,低下眼睛再吐出“不在了”三字,说出后竟兀自鼻酸起来。

      陈皮阿四在旁开口,算是要安慰我,“无妨,死人比活人少受的苦楚可多着,你今后便知。这些年难保不出意外,这种死法,可比给尸鳖王咬得皮肉尽烂,来日变为血粽子要好的多。”

      他这一说,即便张起灵不死我亦悲愤,于是我朝他磕了个清脆的响头,不起身,便这么伏在地上,开口道,“四……爷说的是。”我的声音沙哑,如鲠在喉,不看脸,正是极力掩饰哭泣的样子。

      “你先起来,家中孩子也多,先回去吧。”二爷挥了挥手,“自己也要当心身子。”

      我仍不起身,“谢二爷。只是我们爷死后,我们一家不宜留在南京城,做完白事,便要回乡下了,只望二爷,二太太,四爷康健多福。”

      “也好。”二爷合上茶盖,放下杯子,我们的后路便也一锤定音。

      只是做戏只做这点是万万不行的,于是白凤搀扶着我走出门槛时,我故意装作膝盖一软的样子,将膝盖磕在门槛上。二爷家宅门的地都是铺过青砖的,我的膝盖从门槛上落下去,自然而然一声脆响,紧接着落下几格阶梯,痛得我眼泪直下,于是就接着这机会,我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哀嚎。我嚎了一声,不知怎么生出了后怕,竟然惴惴不安地想起“若是他真的死了我此刻又会怎样”,硬生生地出了真心。

      白凤扶我起来,我脚下疼痛,根本站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便借机坐于街市,仿佛极力隐忍却失败一般,发出几声如同杜鹃鸣泣的哭号。

      我哭得太专心,不知道二爷抓着妻子的手正站在宅门口,二太太想要来帮我,二爷抓着她的手摇头,道,“出了这宅子,便不是我们能拦得住的。”

      这一段是白凤告诉我的,后来我听说,二太太的病时好时坏,两人回了长沙后,二爷便放出话来,说他再也不下斗了。

      ——————————————————————————————————————————

      在白事上哭也不是什么难事,南京是个大城,马路开阔,除非走在我身边不然闻不出手帕里的姜味儿,于是我便用手帕浸了姜汁,哭得有板有眼。

      张起灵在前面抬空棺,他装成了年轻矮个小伙子,走得也有板有眼,银票捧着写着“张云鹫”假名的灵牌,哭得悲痛欲绝。

      但我们都知道他手里有个极小的瓷瓶,是辣椒水。

      这套吃饭的本事如今用在了这上面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只苦了铜钱,没干过这样的事情,话都说不利索,更别说演了,只好让白凤抱着,时不时掐一下,倒哭得很有生气。

      如今刚入冬,冷风刮得我脸上的泪渍都结住了,我看着张起灵的背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如果不是我清楚地知道他正戴着那张小鼻子小眼睛的面具,我根本不会知道,这是张起灵。

      我第一次觉得张起灵不同于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他变得更高,更强,而是因为看了越来越多的人心和世事,逐渐变成了更加冷漠的样子。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不再拥有悲伤和喜乐,不再有声势浩大的起床气,受伤之后吃盘弄不干净的猪肝,裹着廉价的纱布,甚至不会对偶尔一顿饭的咸淡做出评论,他会不会变得孤零零的,就算我从他身边经过,也认不出他的脸。

      冷风哗啦地刮过来,我的白旗袍被吹得掀起,小腿露在了寒风里,就在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寒颤。

      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点悲凉,同时涌起了一点点的希望。

      如果,只是如果,我可以一直呆在他的身后,就如同现在这样,于他于我,是不是都是种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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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进攻的前半月我还在城头当铺当东西,张起灵的存货太多,带走太费时费力,二爷和陈皮阿四都回到了长沙盘口,我呆在南京,按照张起灵给出的价格出些不太要紧的东西,如今兵荒马乱的时候,只要稍微出价低些,自然就是好卖的。

      其实这种鬼子进城的谣言也不是没人信,而是说了大半年,民众警惕性都小了,更何况南京城那么多官兵守着,一旦打起来,绝不会不济到三天破城。

      于是穷人一概留在城内,一边卖着龙须糖一边高声低唤地说着鬼子进城的消息,当真是让人没有夹着尾巴逃跑的性子,更何况我总是心定的——重要东西和孩子都给送走了,如今白凤带着他们,已经安稳住下了,张起灵和我躲在地窖里,放下机关,小日本估计就没可能找进来。

      说到张起灵,他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往往是今天早上出现了正午就没了踪影,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天晚些时候他走进宅子就让我裹了重要的钱银连夜出城,我刚刚提了包裹,他便连黄包车都叫好了,我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只知道他让我赶紧去孩子们那儿集合。

      我觉得他神色隐隐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来,横了心便走上了车。

      走时我问他什么时候出城,他只说最晚明天早上,我动员他一起走,他也没有话,反而朝反方向走远了。

      夫人,现在走吗?

      我点了点头,“去火车站。”

      想来是最近戏本子看得有些多了,那些一个大意懊悔终生的桥段在我脑袋里闹来闹去,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枯坐在火车站里好几个时辰,手里捏着一张误了时间的火车票。

      天色已经萌萌亮了,自从那天我在二爷门前卖力号哭之后我的膝盖就不怎么灵光,现在更是僵硬得可怕,我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却不是因为膝盖,而是枪响。

      我哆嗦了一下,站起来,飞快地往宅子的方向跑,打定主意要拽上张起灵这个不要命的,他多会下斗我知道,但他会不会逃命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我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天还没有亮透,很多人从房子里涌出来,他们站在街上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像我一样跑起来。

      我跑过好多条街,却只遇到了一个骑着高马的军人,还是往后城门去的。我冲进宅子,无论怎么叫都没有人回应我。

      然后我站在宅子门前,在大街上像很多人一样嚷了起来,“张云鹫!”“张云鹫!”我起先叫的是他的假名,后来喊的是,“张起灵!”“张起灵!”我蹩脚地犯着大错,留着眼泪,却丝毫也不在乎。

      我和千百人一样在南京宽阔的马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才发现天边猩红一片。

      但却不知道是火光还是日出的红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翻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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