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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海道的早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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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北海道的早晨
绪方聪子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感官中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壁纸,以及过于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隐约可以听见鸟鸣的安静——这些,都与她熟知的东京,有太大的区别。
于是闭上眼微微伸了下胳膊,顺便在床头的小桌上摸到了闹钟,凑到眼前的屏幕上显示时间是早上6点过一刻。
侧过身,看到了躺在身边的一张侧颜。
凌乱的短发覆盖在额头上,依旧显得消瘦的脸颊,呼吸均匀,也许因为睡的很沉静,所以平常会因为总是露出略带嘲讽笑意的嘴角和眉梢都没再那么犀利,眼角的皱纹也都不见踪影,
总体说,熟睡的某人应该是比醒着的时候要显得年轻?
聪子不禁因为自己这个念头而哑然失笑了。
要知道,他可是比自己还要小三岁呢。
索性打消了起床的念头,侧过身好好的对着他仔细的研究下他睡颜毕竟从这个角度还算是第一次看到——
真不可思议,就是跟这个人争执过,交心过,怀疑过,坚持过,分开过,重逢过,而现在,
他就躺在她身边,睡的毫无防备,明明醒着的时候是那样一个桀骜、自负、我行我素说一不二到任性的家伙。
所以,现在是这算是跟他正是交往在一起了么?
聪子皱皱眉,似乎颇是认真的思考了几秒,然后,无声的朝着梦乡中毫不知情的他做了个口型:
你说呢?
他当然没有回答。
于是她再次失笑。
想起奈央曾经说过女人一旦恋爱智商肯定会下降。所以不管绪方聪子现在是不是跟速水晃一交往了,她都很肯定的说,她爱这个曾经被她认为莫名其妙的有强迫症倾向的急诊室医师,因为作为精神科医师,她很肯定自己最近有变傻的倾向。
至于交往什么的……应该算吧。
毕竟,都躺在一张床上了嘛。
6点过半,聪子决定起床。
她当然不会叫醒速水。昨天他半夜才从医院回来,到现在也还没睡够5个小时。虽然对于他这个新战场——札幌市手稻区市立医院,也是她即将工作的地方——还没有一个直观认识,但是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她相当清楚作为急诊室医师的工作状态。
她也自诩相当清楚速水晃一的为人。
虽然,真正认识他也不过是一年左右的时间。
东京都东城大学附属医院,是两人曾经共同工作过的地方,一所规模相当不小的公立医院,而且作为知名大学的附属医院,与其他死气沉沉的公立医院不同,医生们可以申请足够的科研项目和科研资金,待遇不错,晋升的机会也相对较多,所以虽然医院内部竞争激烈,氛围紧张但也有积极向上的劲头。
绪方聪子博士毕业后就进入这家医院,凭借着优秀的工作能力和人品逐步做到了精神科的主任医师,手下还带了一个由一名副主任医师,两名临床心理师和4名护士组成的团队。虽然人数也不多,但是作为一家综合性医院来说,能对精神科有这样的投入,聪子也算知足——当然,这跟她多年的争取和努力分不开关系。博士的身份,以及多篇在国际上有多影响的论文无论如何也为这个科室加分很多。
虽然已经嫁做人妇的两个同校好友都会调侃她,说聪子的工作成就都是牺牲恋爱的时间和结婚的机会为代价换来的,聪子也只是笑笑而已。
虽然,她心里也不能不说对于一直没有落实解决的婚姻大事,有一定的担心。
尤其是老父突发心脏病住院之后,虽然最终并无大碍,却让聪子十分内疚于自己没有结婚而让父亲操心。
毕竟,那时的她已经38岁。
不是没想过将就,只是发现将就更难。
到了这个年纪,丰富的社会经验和老道的人情世故练就的淡定豁达,以及聪子的始终不变的坦率开朗,反而让她有种年轻女孩子不具备的气质和独特的美,只是缘分从来不因为这些就会轻易到来,她也就越发淡然的甘受着每天辛苦却有成就感的工作,慢慢的等着生活给予的惊喜。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入她的生活。
这个男人,就是同一家医院的医生,急诊部主任医师,速水晃一。
说来也有点奇怪,东城大学附属医院是不小,但是也不会大到医生们之间完全陌生的地步。聪子在这边工作将近8年,却真的从来没跟这位速水医生说过话。尤其速水医生不但在东城附属医院的工作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年,还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年前,一场百货商场失火事故导致大量伤员在极短时间内涌入医院,当时院长出差在外,主要的几个负责人都在休假,相关科室的主任医师都已经下班,护士们也都正在进行白晚班的交替,可以说是整个医院医护力量最为薄弱的时候,根本无法承担如此大量的伤员,所以,基本上就是立时陷入了一种不可控的混乱当中。
危机关头,担起指挥责任的,就是当时还极为年轻的医生速水晃一。
他不但以非凡的决策力和执行力在最短时间内调度整合了所有可动用的力量,而且身先士卒冲在了抢救第一线。
虽然仍有一部分伤员因为实在无法接诊而被临时送去其他医院,但是最终80%以上的患者都在急诊部得到了有效的救治。
速水晃一也因此一战成名。
没多久升任为急诊室主任医师,开创了东城附属医院最年轻主任医师的记录。
而他当时连续近二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致使白袍上染满血迹,也为此得了一个外号——“染血的将军”。
当然,而后的时间里,“将军”这一称呼,逐渐又有了其他含义。
按理说,这样一个名人,聪子作为同一家医院的医生不可能一点耳闻都没有。只是精神科与急诊部平常接触的不多,即使有,也都有下属去做具体工作,用不着聪子亲自出马。而且,速水晃一除了医术高超之外,更多的评价却是关于他桀骜不驯的传闻,人缘并不算好的他固然年纪轻轻成就非凡,但也树敌不少。对于这样一个刺儿头,聪子当然更乐于敬而远之。
所以,当副院长和理事长联合找到她到会议室郑重其事的说明有事情要谈,而且还涉及到这位速水医生,聪子心里除了问号,还多了层压力。
理事长的话说的很委婉,也颇是兜了几个圈子。
聪子不敢错过任何一个词句,二十分钟之后终于理清了事情的线索——其实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
院方觉得急诊部的速水医生工作压力过大,想要聪子为他做一些基础的心理干预,但是因为涉及到医生内部名誉等等相关问题,需要极度保密。
这可以理解为一种善意的关爱吧——聪子的理智是这么跟自己说的,但同时又觉得院方对于速水的态度很暧昧。
聪子当时的答复是,拒绝。
理由并不复杂。
如果理事长和副院长能提前一个星期说这件事,想必就算耳闻速水脾气甚至人品有点问题,但是出于职业道德作为精神科的医生她都会答应去尝试做做他的工作。
但是,这个要求真的晚说了一个星期。
就在这一个星期里,聪子已经对原来是路人甲的速水医生萌生了恶感。
三天前,出于一次公事需要,聪子去了急诊部找速水沟通一件事,因为涉及一个患者的资料,她有些着急,被告知速水医生正在接诊,就直接去了急诊室等他,结果却被当时在为病人做心肺复苏的他劈头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这样为病人做心肺复苏按摩一个小时多少钱?
对于这种问题聪子毫无防备,于是愣了愣——这种按压的确需要医生十分卖力,而且往往持续时间长,体力消耗极大。
——告诉你,一小时2900日元。
聪子无语,因为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然后速水接着说,
——那你呢,你坐在宽敞的房间里为患者做心理治疗听他们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一个小时又多少钱?2000?3000?
然后,不等聪子说话,像是也很笃定聪子也说不出什么似的,停下来手中的按摩转头朝她笑了下,
——还真不公平啊。
那个笑容对聪子的冲击度,超过之后目睹了速水果断而有效的开胸手术。
她觉得自己不会忘记这个笑容的。
因为这个笑容意味着在当时急诊室三个护士一个副主任医师面前嘲笑她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喝茶水跟病人聊天却轻易拿患者钱!
聪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无比的冒犯却无法反驳,因为当时他在急救病人,她只能选择默默的离去。
有了这样的恶感,就不能怪她不想去做什么心理干预——虽然她的案头摆着的新论文框架和题目就是“论医护群体心理干预的前期预警”。
而如果能为速水这样奋战在急诊第一线最需要心理护理的群体进行前期心理干预,无疑会为自己的研究增加丰富的实践经验和内容,
可是,聪子就是不想,她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对有关工作的事情这么任性。
大家说的对,速水晃一这个人,为人处世的态度根本就是有问题。
他就是个刺儿头。
手机短信的铃声打断了一边梳洗一边回想往事的聪子,放好毛巾的她瞄了眼镜子里一脸快乐神情的自己,然后看到旁边杯子里插着的两只牙刷,笑意更浓。
走回起居室,发现发短信的是奈央——小自己五岁的后辈。大美人儿,最近刚做了妈妈,历尽世事后情归同是聪子好友的青梅竹马大桥贞夫。现在两人开着一间西餐店,幸福的蜜里调油。
如果说聪子从东京到北海道来有什么舍不得的,除了亲人,大概就是这几个好朋友了吧。
——学姐,新房子住的怎么样。
依旧不变的亲的问候。
聪子看到心里很暖。于是抬起头环视了下这个大约二十坪的日式住宅——起居室,卧室,书房、厨房和一个宽敞的和式浴室,一应俱全,外面一个小院子——正是奈央拜托朋友,在聪子到达北海道之前就租好的,租金也很便宜。
本来聪子是不想麻烦朋友的,而且,她一早就打定主意要投奔提前来这里二个月的速水,想着也没什么好顾忌女人的矜持之类直接住进速水的家里就OK,
等得到了地方才知道,真要好好感谢奈央的先见之明。
——房子非常好,谢谢~
合上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快7点,探头看向卧室,某人翻了个身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她也就决定先去做早餐。
速水是个有点不拘小节的人。
这个判断往上可以追溯一年前聪子为速水建立的病历——其实叫档案更贴切,因为按常规速水晃一远远没有严重到精神科患者那个地步,所以也用不着建病历。
但是聪子却执拗的坚持用病历纸记录他的一切资料,然后又发现自己写的很是凌乱根本不是规范的病历格式。
是的,她终究还是接下了他那个烫手山芋。
而速水晃一自己都并不知情的“病历”上,是这样写的:
1、喜欢吃棒棒糖,或者说,甜食控。
一个星期后,聪子又把“甜食控”这句划掉。
带着心理干预的任务,硬着头皮跟速水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急诊部的监控室,转椅转过来的时候,他嘴里就塞着一根棒棒糖。
之后的几次见面,他几乎次次都是这个样子,急诊服外面罩着白大褂,有点凌乱的头发,摊坐在转移上,嘴里塞着棒棒糖,目光跟嘴角一扬凉薄——聪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强迫症——她要很努力才能压抑下把棒棒糖从他嘴里拽出来的冲动。
但是,他似乎又不吃其他的甜食,至少她没见他身边有其他类型的糖果和巧克力。
而且在工作的时候,他也从不会因为这个分心。
说实话,聪子有点嫉妒,至少他吃甜食还那么瘦。
2、喜欢用笑表达情绪。
他好像经常笑,对聪子是这样,对下属也是这样,他下面的副主任医师叫佐藤,被速水亲切的称为小佐藤,然后聪子不只一次的看到速水用他那独有的笑容气的小佐藤火冒三丈的摔手套。
是的,速水的确总是笑的,只是这种笑绝对不是一般人吃的消的,因为伴随着这种笑意,会有各种刻薄,嘲讽,调侃,以及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跋扈的判断。
要命的是明明态度就是气的人要死,却又不得不服气他的命令和判断都是如此准确和高明,即使偶尔以为抓住了速水的失误,结局却只是证明他非但没有失误而且比你想象的更加高明。
也许就是这种依仗于天才般能力的跋扈和说一不二,造就了这种笑容。
很长一段时间,聪子都对这种笑容很苦恼。
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某天她会被这样笑温暖并且爱上会这样微笑的人。
甚至当时的她都会觉得如果有这种想法是一种心理扭曲。
当然,速水不笑的时候她也见识过。结论是,还是笑吧。
笑着的速水固然有点讨厌的欠扁,但是不笑的他,有点恐怖。
3、不拘小节却又过分拘泥的人。
这也是早期聪子觉得他有强迫症倾向的依据。
当然后来聪子也承认这种判断多少有一半左右的赌气成分,如同她非要用病历纸给他写论断一样。
聪子是大前天的下午到北海道的。
她直接去了手稻区市立医院——二个月前,速水从东城大学附属医院被调职到这里,依旧是急诊部主任医师。而聪子也随后决定跟他到这个相对偏远,医院规模小,环境相对较差的地方来。只是安顿父母,办理手续之类的杂事耽误了一些时间,毕竟聪子跟速水不同——速水可以说是被贬流放到这里,而聪子却是自愿调动。
她的行李大部分托运,只是拎了一个随身包,显然医院急诊室的护士对于她的身份很好奇,但是也只是礼貌的告知速水医生出诊去了。
聪子稍有意外,按理说堂堂主任医师不该出诊,不过也迅速理解为这个医院对于急诊医生的缺乏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不奇怪,当时让速水来这里的时候院长就已经说明,北区的医院普遍急缺急诊医生。
于是等了半个小时候,黄昏的时候,在医院前面的花园里,看到了归来的速水。
聪子觉得,她一定笑的很灿烂,大概灿烂到发傻。
当然这一点,她还没来得及跟他确认。
她只是知道,昏黄而温暖的阳光下,他那一丝浅浅的笑意,真的很像北海道九月的风。
而且,如果她跟以前的同事说速水也会笑的这么腼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
她甚至想调侃他,事到如今他对于她会追着他来北海道这件事还会感到不置信么。
还是说他低估了他对她的影响力。
然而,并没有更多诉衷肠的时间,谁让他是急诊部的医生。
救护车嗡嗡的开过来,他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而急切。
——他无法容忍拒绝任何一个患者。
当年,这是聪子听到的第一句关于速水的正面评价,而后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证实着这句话的正确。
他没有跟他多说什么,只是丢了一把钥匙给她,还有个地址,然后大步走向医院大门,又停下,回头,一指她,
——有很多话要说,等我回来。
聪子只是笑了。
事实证明,她也没有老实的等他回来。
因为,他的家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说速水晃一不拘小节,是之前在东城附属医院的时候聪子的结论。这并不难。
因为他总是来去匆匆,而且几乎从来不离开急诊室。每天要么是在急救病人,要么就是窝在监控室里边吃棒棒糖边通过广播对下属指手画脚。
而这个监控室几乎就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堆着山一样的书和资料,当然少不了棒棒糖。
护士长说,速水医生常年都很少回家。
车库里他的豪华跑车上落的灰尘厚度可以证明这点。
所以,聪子觉得他的确是个不十分在意生活品质的不拘小节的人。
但是某天,她坐在他的监控室里等着抢救病人的他回来时,无意间注意到那些看似随意堆放的书籍,实际是有序的按照字母和科目分门别类的放好,才突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乱七八糟,却又都乱中有序,而且有序的十分科学,有序的到了有些拘泥的地步。包括放棒棒糖的罐子。
所以,当大前天的傍晚聪子到了他在北海道的住处,发现里面又湿又凉,地板上都是灰尘毫无人居住过的气息,甚至不少东西都还是打包的没有拆封时,并不惊讶。
而等她擅自做主把他并不算很多的行李全部让搬家公司搬到了奈央为她准备的温暖而舒适的住处时,打开那些行李,发现里面的衣服都整齐叠好,分类摆放,书籍也还是按字母和科目排列时,笑的也就更由衷了。
“早上好……”
身后传来一个依旧带着睡意的朦胧声音。来回了聪子的思绪。她并没回头,只是回了一个精气十足的问候。
“早上好。”
然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声音就近在耳侧了。
“蛋包饭啊。”
刚睡醒的速水,声音中透着呢喃——聪子一直很奇怪在她收集的那么多的关于速水的信息中,为什么就没人说过他的声音很好听呢。
“是啊,想让你多睡一会,就没做复杂的早餐。反正今天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她指了指旁边已经放好的便当盒。速水打开,不禁稍稍感叹了下豪华程度。
“怎么不多睡一会,才睡了5个小时吧。”聪子把漂亮的蛋包饭放到盘子里,回头看了看他,还是凌乱的头发,干净但是消瘦的脸颊,有黑眼圈,但是在北海道清澈的晨光中,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诱惑,
速水的眼睛很亮。
聪子不记得什么时候做的这个结论——这个人,有着与众不同的眼神。
能这么想的时候,大概已经对他很有好感了吧。
两个人就这么凝望着,此时的心意也就这么相通了。
有你在,真好。
以后都能有你在,真好。
“好啦,吃饭吧。”聪子第一个扭头撤退——不行,39岁了还这么轻易会脸红,有点丢人啊。总觉得他像是要吻上来似的,她很纠结要不要就这么等他来吻,但是又怕表错情,所以还是提前撤退的好。
“今天可是我第一天上班,不能迟到。”她掐着腰指了指他,“快去洗漱。”
速水笑了。笑的安心而开心。然后抬起手的姿势像极了投降的动作。
聪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对曾经的“将军”颐指气使,不禁也笑着摇头。
十分钟后,速水坐到了饭桌前。对于聪子的手艺他似乎很赞赏。
“那个,你不介意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东西都搬来这边吧。”聪子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其实她内心是打定主意他介意她也不想理会了。
“当然不,”他吞下口中的食物,“那里就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我也没怎么住过。本来也是要等你来再找个好点的房子安顿。”
话说的带着速水式的淡定和理所当然,聪子索性一挑眉,笑吟吟的看向他,
“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会来?”
可以很明显的看出速水一愣。然后抬起头看着她,先是有点认真,然后就移开,嘴角又挂上了笑,那种极为少见的基本只有聪子见过的腼腆的笑意。
他似乎总是羞于把自己的感情在她面前表露出来似的。
聪子至今还记得,当时她脱线的说出——要不要跟我交往——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的货真价实的惊讶,还有,夸张的语气——哈?
好像聪子说的不是求交往而是明天火星就会撞地球。
“你这不是来了么。”
他又恢复了平静,依旧说的理所当然,然后理所当然的低头吃饭。
聪子却忍俊不禁,如今他的小动作都已经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干嘛。”
速水抬起眼睛瞄她一眼,明显是在抱怨这种贼特兮兮的笑。
“没事。”聪子一脸无辜的摇头——只许你笑,就不需我也笑笑么。
速水依稀无奈的叹口气,聪子索性埋头吃饭,否则自己过分的笑容真的容易把他惹的抓狂。
“一开始是不想让你来的。”
谁知,他忽然这么说,她一愣,随即抬起头。他的筷子在碗里徒劳的搅拌了下,又放下碗,抬起头看着她,
“可是后来又在天天等着你来。”
她彻底愣住了。
因为,他很少很少跟她说这种表白的话。
聪子本能的觉得,他是不敢。
真的,
那个敢吃回扣,敢对理事长冷笑,敢当面嘲讽医院元老教授,敢在十多人组成的医院伦理委员大会上面对所有医生和厚生省官员质问的速水晃一,
从来不会,也不敢轻易,吐露自己的内心。
他就是这种男人。
聪子一开始也不知道,而是后来才明白。
速水的确是被医院下放来北海道的。
原因,一言难尽。
聪子只能说,有些事,他本质上没有错,方法却错了。
没办法,速水晃一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争议不断的人。对他的评价也从来都是走两个极端。
而他要去北海道医院这件事,她知道的很晚,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她。
他离开东京离开的十分安静,就好像从来没来过。
甚至没有给聪子机会告诉他,她有什么决定。
对此,她生过他的气。
可是转念一想,他那种性格,似乎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
对人好,也非要用对方难以接受的方式才行——这就是速水晃一啊。
况且当时的他跟她,关系还是有些微妙。
没有正式交往,却被全医院的人看做是一对。
而无论之前她那次有点突发的抽风式的告白,还是医院认定他的确收受医药销售代表回扣的时她曾经当面跟他说无论如何,她想要跟他在一起,
他的选择,都是回避。
明明在眼神里看到了动容,但做出的反应,就都只是回避。
她不信他心里不在意她,
可结果就是,他一个人走了,去了北海道。
大概也背负着什么“不想连累你”、“你在东京还有大好事业”之类的想法吧,
“聪子,谢谢。”
速水的声音很平稳,就好像当时他说她并不是个软弱的女人时一样。当然,没有那么戏谑了。
“谢谢你能来北海道。”
他闭上眼,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安心的样子。
聪子就这么看着他,也终于明白一个月前她确定完调职程序后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北海道她是来定了,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时,他是什么表情。
大概,跟现在一样吧。
于是也闭上眼笑着摇摇头。
“不客气。”
之后就如同所有情侣临上班之前的早晨一样,忙碌的收拾与准备。
聪子在洗碗的时候还不时回答速水“西装外套挂在衣柜第二个拉门后面,衬衫在五斗橱第三个抽屉”等等问题。
速水穿戴整齐出来后,聪子也已经打扮停当。两人出了门,天气好的让人想尖叫。
“你的车我实在没办法让搬家公司一起搬过来。”
站在门口,两人对望一眼,聪子笑着说,
速水一笑。
“我都忘了车钥匙塞哪里了——你的自行车呢?”
“托运要今天下午才会到吧。我写的收货地址是医院。”
又是对望。同时轻笑出声。
“看来只好走过去了。”默契的一齐朝医院的方向走去,速水把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看了看蓝的发透的天。
“是啊。不过正好,也难得你有散步的时候。”聪子忍不住调侃——急诊室医生也需要良好的体力,不然高强度的工作量根本应付不来。她一直很好奇速水这么消瘦的身材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其实就是个宅男吧,而且喜欢宅在医院。
速水当然听的出来她的调侃,但也只是抿嘴笑而不语。
一阵风吹过来,聪子拉了下薄外衫的衣袖,冷不防打个寒战——北海道的九月,果然她还是需要适应几天啊。
“冷吗?”
速水看出来,问。
“还好。”聪子抚着胳膊摇摇头,“只是有点点凉。”
速水看着她的侧脸,目光越发的柔软下来。
接着,他的手伸了过去,轻轻的握住她的,瞬间一股暖意顺着有些发凉的手心直达心头。
聪子看向他,一如既往,他回避了,
只是安静的目视前方。
她抿起嘴角。
回握住他。
一起生活的日子,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