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孙耀武走在柳州的傍晚里。

      虽然喝了不少的酒,可他觉得自己喝得还不算太多,因为他的手仍然握着刀把,而且握得很紧。于是他哈哈大笑,留下十一个和他拼酒后瘫倒在地的飞燕帮的好汉,施施然走出当地最大的酒楼。当他一脚跨出门的时候,天边刚好隐去最后一丝光。孙耀武就这样面对着漫天逐渐冷却的晚霞,不疾不徐的走着。

      他本来很高兴,尤其是在喝下第六大碗酒的时候,他就忘记了喝酒的理由。要不是那纸笺就系在不离手的刀把上,他几乎不会想起今天已经是五月初九。

      五月九,月如钩,柳州城外柳江头。云盘山,聂门后,廿年恩仇一朝休。

      晚了二十年。孙耀武看见刀把上的那块白绢布,用一根极细的雪白的丝绑住了,在晚风里身不由己的舞。一想起那个月圆得瘆人的夜,酒,还是醒了一半,全身都痛得发抖。

      云盘山,云盘山,他低低切齿。勇气,也似乎不见了一半。同样是刀,孙耀武也许是一头苍狼,但是那把刀呢?那把毁不掉的刀,那把被深弃在云盘山谷的刀。那样只是看上一眼,也要被灼伤的魔力,至今仍从山谷下远远地将咆哮传出,时时地轰鸣在孙耀武的心头上,颤抖着胸前那道一尺二分长的刀疤。可幸它没有重现江湖,也不会再重现江湖。因为它唯一的主人,也一起深埋在山谷之中。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他将弯刀拔出两寸,又咔嚓一声还到鞘里,清脆的一个激灵。想不到那个人,也还留下了后代。那个疯道士,那个酒肉和尚,那四个已经名垂长久的剑客,他是第七个。自云盘山上捡回命来的,还剩下几个?不多了。二十年里,死的人不会比那时刀下的亡魂少。总有利益和仇恨,要比那刀更可怕。

      孙耀武,你在世上多耀武扬威,已经二十年了。

      天色早暗,东城门紧紧关闭,初夏的夜,到底还是冷的。你要是倒着看去,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城楼上坐着一个穿月黄色衫子的女子。如果你不肯弯腰,那我们只好说,城楼上,正挂着一个穿月黄色衫子的女子。

      一个月黄色的女子。

      十来面斑斓的大旗,远远自城楼上伸出,微风里难以撼动的矜持。那女子伸出脚将旗杆勾住,就这么比旗帜还要剧烈的摇晃着,奇怪的是,她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壶,没晃几下,就要张嘴喝上一大口。也是城里最好的酒楼里卖的花雕,一壶三斤,不多不少,长发瀑般散落下来。

      更奇怪的是,每次倒出来的酒,都能一滴不少的落入她那不大的嘴里。酒很好,功夫也不错,她仿佛很得意,摇晃得更加起劲。

      孙耀武专注的走着,根本没去注意城头上还有这样一个人。那女子见他低头走过,就把刚刚喝干的酒壶挪到自己头顶上,斜着眼瞄一瞄准,酒壶就呜呜地叫着,直奔孙耀武的头顶而去。

      孙耀武自然不会给酒壶砸中,一伸手便接住,抬头一看,却见那女子正冲着他起劲的招手。他微微犹豫,还是把空酒壶抛在地下,一眼发现城头上早已软软垂下一根绳子,便上前去一拉,人就如飞絮般飘了上去。左手,还是紧紧地捏着他的刀。

      等他上来时,那女子也已经翻身坐好,懒洋洋的微笑着,把满把长发胡乱的拨弄到脑后,仍然随着旗杆晃晃悠悠。孙耀武先看见地上密密麻麻一地的酒壶,再看清了那女子的长相。

      她长得并不十分美,普通的大眼薄唇,但一双眉毛却出奇的英挺,桀骜的斜飞入鬓,但因为唇心又微微下弯,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随时随地的想向人撒娇使赖的模样,让人忘记了去生气。蓬乱的发脚下漆黑的眼眸,挂一个很孩子气的微笑,整个人是相当奇怪的一种感觉。

      “你叫我?”对着这样一个女子,孙耀武自然无法拉下脸,尽管她刚刚试图拿酒壶砸他的头。

      “是。”她声线低而脆。“那你找我做什么?”“找你喝酒啊。”她抬起下巴笑:“怎么,今天你在醉仙楼里大战群雄,人都道你酒量江南第一,我却不服,要和你比划比划。”孙耀武不由得好笑:“你?”“怎么?”她嘴唇向下一撇,奇怪的弧形,然而登时显得有些娇俏,孙耀武忍不住呆一呆。

      “你当我说笑么?”她不服气,跳回城头,手向角落一指:“你在醉仙楼总共喝了四十六碗花雕,一碗按半斤算,折合过来也就是二十三斤。那里是七个空瓶……”孙耀武接口道:“加上你刚才丢下去的那个,一共是八壶。这花雕三斤一壶,所以,你还比我多喝了一斤。”他越说笑意越浓,因为他终于想起,这女子说话声音酷似的一种乐器,原来叫做扬琴。

      “那我有资格和你喝酒了?”她一丝得意盖不住,走露在嘴角。满地的酒壶,孙耀武拿起一个仰头便喝,转眼一半下了肚,才抹抹嘴笑道:“我只怕要输给你。”

      月慢慢爬,也到了中天。每人面前,又多了八个空空如也的酒壶。那女子的脸在月色下异样的容光,孙耀武也又有了微醺的舒坦感觉。“你为什么要等在这里和我喝酒?”他突然问道。那女子歪着头,拨弄酒壶上的飘穗,抿抿嘴:“因为醉仙楼离这里很远,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你一定会想起很多事情,残酒也早已醒了。然而清醒不会让你获得更好的判断力,却会让你失去勇气。”孙耀武一怔,缓缓道:“不错,我刚才的确是害怕了。”他伸手入怀,抚摸着那道疤痕。

      手指与胸膛都滚烫: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一经思考时,便会下意识的去摸摸那曾经贴到脸颊的死亡。那女子用三根手指旋转壶口,酒壶磕出当当的轻响,道:“你想问我什么,我都知道,而且我会很老实的回答‘是’。”孙耀武左手捏一捏,刀把上传来厚实的安全感:“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约会的?”那女子轻轻一笑:“这个我自然不能告诉你。你现在心里想的另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却是‘不’。”

      孙耀武“哦”一声,居然有几分遗憾:“如果真的是你,我倒也愿意,起码我认识你,喝了一场好酒,并且,还说不定会喜欢你。”那女子眼睛一跳,孙耀武自嘲道:“不过我已经是一个老人。”

      他才四十五,却觉得自己已是个六十五的老人,这二十年来,时间过得太慢太慢。

      那女子却隐去了笑容,道:“你该去了。”孙耀武看看时辰:“的确,我恐怕已经迟到了。”他站起身,正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最后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她再拿起一壶酒:“如果你回来,自然会再见到我;如果你不再回来,知道了,又有什么不同?”她把酒壶递过来,笑道:“别忘了我们还没分胜负。”孙耀武笑笑,接过酒壶。

      他正欲一饮而尽,那女子忽道:“慢一慢。”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带一丝软弱的恳求道:“假如,你可以不去赴这个约会呢?”不等他作答,随即就黯然下来:“你是一定会去的,我当然知道。”再抿抿嘴,她又豁达的笑:“劝君更尽一杯酒,莫问前途有几何。”

      孙耀武不禁失笑:“这个是你的大作?”“当然。”她皱着小鼻子,笑得十分开心,潇洒的一仰头,喝干手中的酒壶。“好!得意当尽欢,夫复何求也?”她哈哈大笑起来,人却晃了一晃,想再说点什么,然而连一双大眼也直了,跟着一头栽倒,竟自醉了。

      孙耀武慢悠悠的站起身,盯着她熟睡的脸。良久,转身大步走下城楼,直奔柳江方向而去。不管她是谁,不管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他都决定不再忘记这个女子。刚才她的话里,最后的惶急,已经不小心给了结果让他知道。所以,又等到几时去呢?他能感受到那一份关怀,真心的焦虑的,从来没有过的。她是谁,似乎真的来得并不重要。

      脚步声隐没在远处那一刻,她就睁开了眼睛,恍惚间有泪光,当然,他是看不见的。就再让你赢这一回合吧。你能赢的赌,也只剩下这一个。她喃喃道:“而我,我该怎么办?”当然,他也是听不见的。她把悲伤提前,却不知道,他刚刚出生的,疑似爱情。

      孙耀武走在柳江的夜半里。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只有一把刀。一把只怕还不够快的刀。然而他紧紧握住,是它,使他命若浮萍,却不曾消失。

      今晚,是不是结局呢?

      孙耀武还来不及去想到答案,他已经看见,远远的前方,竹筏堆泊处,一个白衣人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背影是单薄而孤独的。齐腰长发用白色丝带略略一束,分明女子模样。

      就是她了,就是这里。孙耀武走到白衣女子身后,还没开口,那女子头也不回,忽道:“孙耀武。”孙耀武吸一口气:“是。云盘聂梦?”背影微微一僵,果然便是,他看着白衣女子转过头来。

      她脸上蒙一层白纱,看不真面容,双手腕各戴了一个银白色细纹手镯,挂一个摇晃而不发声响的铃铛。然而一双眸子冷清清,浑不似半分温热在里面。孙耀武心头禁不住的一阵欣喜:不是她,果然不是她,幸好,不是她。

      白衣女子眼神里微微透出诧异,看他止不住的笑意。一瞬,也就恢复了原来的冰冷模样:“孙耀武。”她生硬的重复,仿佛许久未开口说话,并不怎么熟练:“拔刀。”孙耀武不答,回答的,是他的刀。

      一刀六式,刀刀断魂。是以刀便唤作断魂,直接而有效。孙耀武要让别人断魂,只怕也还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四十五岁,体力和判断力最好的结合期,没人能否认仍是一个巅峰,何况他今天因酒的缘故,出手尤其的快——或者,不止是酒吧。此刻出手,是为着她身形一动时,胁下一闪唯一的破绽。

      都是以快制胜的方式,当然他必须更快。刀在胁下,但是破绽已然不见,孙耀武的刀还在手里,却知道命,全不在自己掌握。

      他突然知道,那把刀虽然不在了,但那可怕的身法,仍然在世上,诡异的活下来。夜色里的白,再显眼,他也看不见。

      不,决不能结束,他将全身的肌肉绷紧,听那细微的声音,一小片凉风无声的贴上背脊。错步,反手,勉强避开后,又是冷风袭到,汗水密密的,湿透了重衣。还能接得了几招,孙耀武不知道,月色下,那白衣女子似乎连影子,都已不见,只剩下这把普通的,夺命的刀——其实,也不过是自地上随手捡来的一块竹片而已。

      本以为,可以见识一下那江湖里传说的一招,不过现在看来,自己是没资格一睹风采了,若不是遇见了那个她,孙耀武,孙耀武,他心底呼喊自己的名字:你根本连现在都撑不过去。不管这样的武功与仇恨,对那白衣女子,是幸,还是不幸,但却可以,先要了孙耀武的命。

      孙耀武重重呼一口气,手腕一沉,断魂刀几乎脱手而去。那白衣女子却蓦地现了身形,如一片羽,飘落在他面前,一反手,将手中的竹片远远丢开。孙耀武愣住,见白衣女子向他伸出双手,缓缓的,似乎很慢很慢,去搭在他肩上。他无法挪动一丝半毫,看银镯和手腕都是雪白。

      她的眼神却是变了。微微眯起,黑色的眼瞳在墨一般的黑夜里,发出异样的光。如流动的宝石,充满了无数复杂而深情的意味,不复原先的冰冷和空灵。似乎是妙龄少女,在旷野痴痴等待了许久许久,终于看见自己心上的人儿,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功名与骄傲回来;又似乎是即将分别的情侣,明知一去再无相见之时,却仍然含笑挥手,只是舍不得的望一眼,再望一眼;更像是美丽的孤独的女子,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此生认定的那个他,眼里却只有别的女子,怨恨下,仍是无法遏制的燃烧的爱意。诀别、期望、哀伤、自怜、倔强、挣扎、黯然,枉多情,人争渡,老镜落花,流水不停驻!

      这眼波一闪而逝,犹如寂夜里扯开天幕的弧电,照亮了,身后重重叠叠的黑。孙耀武连嘴也不能再合拢,心底却至为清澈的叫喊出来:媚眼!

      叮叮。

      听说人在死之前,一切都会变得很慢。孙耀武听得很真切,这声音,自左边传来。他望着白衣女子面纱之上的眼,一直看进去,看到了所有。和那个她一样,也是又哀怜又自怜的楚楚神气,他呆住了。

      叮叮。

      右耳接着很舒坦的轰鸣。手镯上一直不做声的铃铛,还有他仍然看不真切的一线白光,太快。往事纷至沓来,还远在他年少时,高傲的女孩儿,发髻上墨绿的钗。喉间传来很舒服的刺痛,他满足的叹气,却发现再不能呼吸,血,从颈两侧呼呼的冒出来,很暖和,还带着酒气。

      倒下去时,他却感到模糊,也许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知道,爱上的,到底是谁。抑或,只是提前的死亡。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一片的雪白。手上的刀还在,魂也断,指节苍白。

      媚眼如丝。

      死人,会不会记住,那一眼的风情?

      白衣女子转身走开,双手是无法遏制的颤抖,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花,只开了一半。此刻她只想吐,大眼里慌乱的温度,冲不掉的血腥味。何时是个头?她祈求不到答案。

      媚眼如丝。是剑,也是人。

      一张淡红纸笺从树上缓缓飘落,停在孙耀武的刀旁。树枝被摇曳得呀呀轻响,装着花雕的酒壶,一壶三斤,不多不少。一滴水“啪”的没入尘埃里,微小的扬起。会是酒吗?酒壶又空了,纸笺被拿起又放下,手慢慢的,变得和刀一样冷。

      孙耀武舒舒服服的闭着眼,脸上和煦的柔情的安详的,含笑的嘴角。

      夏天,天亮得早,东边的朝霞泛出璀璨的光,和晚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孙耀武走在温柔朦胧的春色里。他很高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