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崩毁》鹧鸪与斑鸠

34、三米的距离

　　海水拍打着那漂浮的人造建筑物，阵阵的涛声随着退回来的海浪温柔地撞击勘探车，让他们接近它的时候重复着前进几米倒退几米的过程。
　　凯检查了一下勘探车的情况，引擎和推进器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毕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飞下至少七十米高的悬崖超过了设计师的预估。以勘探车现在的情况要回到岸上十分勉强。也就是说无论那人造物体是不是方舟，它上面有什么，他们都必须要登陆其上。
　　月亮只在七点之后的二十分钟短暂露了个脸，然后就没入一大片云层，波浪的起伏越来越大，似乎有一场暴风雨正在接近。邵永闷声不响地坐着，看着凯操作勘探车接近那人造物。人就是这样，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可以超脱生死，但一旦看到生的希望，就又胆小起来。邵永在坠下悬崖的一瞬间确实有过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现在又担心任何可能把他们置于死地的意外。在暴风雨到来之前他们不能登上那建筑物的话，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即使没有被风浪打沉到海里，也可能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到食物和淡水断绝。邵永这个年级的人对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大到让他坐立不安的地步，但他不喜欢那种活着只是为了等死的缓慢死亡。他想：如果不能登上那物体就让浪头把我们打沉吧！
　　凯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样，在操作方向盘和濒临失控的引擎之余伸出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邵永和平时一样瞪了凯一眼。他想到是自己刚才没有推开凯的手，那么现在就更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了。他因为坠下悬崖前的“表白”而不安起来。“我最讨厌凯！”这绝对是他的心声，却也是不应该当着救过自己不止一次的凯说出来的心声。凯会怎么看呢……等等！他为什么要关心凯会怎么看？凯觉得他这个人不知道好歹或者愿意继续把他当朋友也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家伙好像确实把他当做朋友对待的样子……邵永有些心虚地偷偷看了凯一眼。凯一边浏览屏幕上跳出的数字，一边操作勘探车前进。刚才坠海时候的震动似乎破坏了勘探车的自动驾驶系统，他不得不一边顶风接近那人造物体，一边手动进行一些精细的操作。凯认真的侧面非常英俊。邵永承认他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但总是出于妒忌心理把他归为足够美貌但男子气概不足的类型中去。可这时候的凯完全当得起英俊的评论。这就是所谓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动人？邵永看着凯的侧脸，不知不觉忘记了死亡的阴影。
　　在告诉他勘探车的情况和必须登录那人造建筑的现状的同时，凯向他保证过，他们绝对会安全的。邵永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嘲笑他“这种随时会被吃掉或者变成怪物的环境你怎么有信心做出这种保证的”，也许是凯当时的表情十分认真，看上去真有十足的把握。邵永又想起了他没有问过凯的问题。凯在卫星市的工作是什么？凯看起来不像是学生，过去的五年里他每天都会在游戏里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他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运动神经，也会驾驶这种看上去很麻烦的勘探车，他有那么多训练的时间吗？他又想起一件事，凯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邵永有些痛苦地回忆起郑序和其他几个同学们，包括丁鸣。在几次制定行动方向的时候，他们都提起过自己的家人朋友，唯独凯没有。他的回忆里产生了灼热的混淆。那时候凯一直和丁鸣在一起。每次望见他们两个他都觉得痛苦，但他却一直在看他他们，看着他们两个手牵手坐在一起。那只手是刚才摸过他的手，也是之前握住他的手的手。那只柔软的有着冰冷手指和温暖手心的手……让人不想放手的手……
　　凯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说：“接近了，坐好。”
　　邵永迷糊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甚至忘记了发火。那座人造的建筑就在他们前方不超过十米的地方，和他们一起随着波浪微微摇摆。凯出于小心谨慎的心理没有开车灯。邵永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小心。海水中似乎有着什么，有几次有东西撞上了勘探车，是个头不小的东西。是被引擎的声音吸引来鱼还是别的什么？即使只是鱼……在邵永的记忆中这个海域是有鲨鱼出没的。
　　借着海面的微光，邵永看清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非常大非常大的建筑物，像是一座海上的浮墙。它第一次在电视塔的残骸面前露面的时候他估算过它是长方形的，这一面是长的那一面还是短的那一面？它至少有一百米长，浮出水面的部分有一米多高，有着银白色的金属外壳，上面似乎没有藤壶生长的痕迹。它不是入水不久，就是有人定期清理。
　　他之前见过的树林外面似乎还有一层玻璃罩，有温暖又诱惑人心的灯光从其中透出。看到那灯光，邵永就有一种一定要登上它的冲动。
　　随着机械启动的声音，两根钢索从勘探车的车前灯下方射出，前端的钻头旋转地钻入建筑物的墙体，然后牢牢固定在上面。这声音在越来越大的波浪声中也有些刺耳，邵永觉得又有两条“大鱼”撞击了一下勘探车的底盘。
　　钢索开始收缩，带着他们接近漂浮着的平台，同时有奇怪的杂音从车子的发动机里发出，邵永的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他现在确认，抛弃勘探车登上这个平台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但这海上的平台会成为方舟还是坟墓？
　　发动机里的怪声音越来越响，当它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也停止了转动。
　　勘探车和平台之间的距离固定在了三米。
　　邵永看着绷直的钢索，说：“……灯……还亮着。”
　　“但是发动机坏了。”
　　凯并没有惊慌，他把“方舟的核心”放进怀里，离开驾驶座，走到车头的中间位置，打开了天窗，一阵寒冷的海风带着咸味灌进车厢。
　　邵永在座位上缩了缩脖子。
　　凯的双手支在车顶，把上半身吊上去，然后又跳了下来，说：“来，我们从上面走过去。”
　　“上面？”
　　“我演示一下。外面有点冷，把外套扣好，来。”
　　凯说着又跳上了车顶。邵永解开安全带跟了上去。已经在车顶上站稳的凯从上方伸手给他。邵永愣了一下，还是抓住他的手，让他帮助他爬上了车顶。
　　车顶上的空间足够，也很平滑，但车子和海浪一起晃荡得厉害，邵永不得不伏下身体保持平衡。相比之下直接站在车顶上的凯实在伟岸。邵永看着他左脚裤管上的破洞和血迹，有些担心地问：“可以吗？”
　　凯不说话，直接从原地起跑，踩着钢索一溜烟地跳上平台。邵永看着他武侠电影里轻功一样的动作，目瞪口呆。
　　凯向前走了几步，从邵永的角度很快就看不到他了，但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断断续续传来：“这里有两米宽的走道，确实有花园，还有个防水玻璃罩。等等，有门，这里有门。很好，核心有反映了，我可以把门打开。”
　　过了一会儿，凯踩着钢索跑了回来。他从车头爬到车顶的动作干脆利落，完全不像脚上有新伤的人。
　　“来。”
　　“什么？”
　　凯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邵永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觉得他确实有些忸怩的样子。凯抬头看了看乌云滚滚的天际，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孔，然后一切又恢复了黑暗。雨还没有降下来，但邵永已经闻到了雨水的气息。
　　“时间不多了。过来，我抱你跳过去。”
　　“好……等等，你说什么？”
　　邵永瞪大眼睛看着凯，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凯，抱着他，跳过去？
　　“你准备自己跑过去？”凯伸手指了指勘探车和平台之间黑暗的海面。波浪越来越大，邵永蹲在车顶也觉得有些控制不住平衡了。他被迫一直蹲着，仰头看着脚上绑着铅块一样站直在车顶的凯。他知道凯说的没错。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完全没有一个人跳过去的可能性。
　　“你会游泳吗？会的还可以赌一把的，但我不会让你做蠢事的，你想试试三月的海水是什么味道？不会比冰过的苏打水更美味。”
　　邵永咬了咬牙，说：“不会，而且我也不打算因为逞强送死。”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然后大雨倾盆而下。邵永见到了凯的笑脸。雨水淌过他的面孔，他笑着看着他，眼睛里有闪电留下的划痕。
　　“相信我。”
　　凯结实的胳膊抱起他，邵永不敢相信自己会像个小姑娘一样勾着凯的脖子挂在他的身上，但理智告诉他这样才能配合凯的。稍有差池，两个人会一起摔到海里，坠入冰冷的海水之中。邵永可以接受自己摔下去，但不能接受拖累凯。尤其是他已经拖累他一次了。
　　雨水不断地从天空坠落冲刷着他们，凯在摇晃的车顶站稳了，问：“准备好了？”
　　邵永含糊地“恩”了一声。他知道凯一定听得到。
　　凯短暂助跑，一跃而起。邵永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和雨水之间，等待这漫长的几秒钟的结束。
　　下一道闪电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登上了这座大约是曾根筹教授所说的方舟的平台。
　　真正的暴风雨也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