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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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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是铜城,四面环山,没有一条河道经过这座小城,所以年年夏季都闹旱灾。
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只是,却是陵容从今往后的家。自她记事以来,娘亲日日夜夜的绣工终是为爹换了个县官,桐城的县官。
算好也算不得好,陵容这样想着时,指尖叫针尖刺破,鲜红的血滴滴在绣帕上,她吐口气,到底是白绣了。也罢,她将手中的针线搁下,坐在墙角发怔。她素来不大机灵,性子沉闷有足,温婉不够。
陵容抬头便见到院落中一弯枯水塘,想来原是种了些藕花的,只是都枯死了,只剩下几杆枯枝。想起藕,她口中生了不少甜津,肖姨娘曾从江南给她娘亲带了些藕来,白嫩嫩的,煮熟后也不用放盐,切成豆腐似的小块方体,尝一口,只有江南水乡的甘甜清香。
“江南。”她轻轻念出声,口齿之间的碰撞都显得极其细腻。娘亲在她小时是极爱笑的,细细的柳眉,水杏的眼,眼角稍稍向上扬起,薄薄的唇散着柔光,一双鹅蛋脸上尽显江南的清雅。那时娘亲总爱穿不带一丝绣纹的淡色青裳,走起来飞扬的衣角掩映着袅娜的身影。
娘亲是江南人,她虽然愚笨,却也能从娘亲微笑的眉眼中读到她对江南的思念。只是,现在娘亲再也不笑了,只是日夜呆坐在昏黑的屋子里,遗忘了时光,遗忘了江南,遗忘了她的莲儿。
陵容的小名唤作莲儿,不算好听,只是每次呢喃起来娘亲总是惆怅地摸着她的脸,道:“莲儿——怜儿。娘欠了你。”以往她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这样说,只疑惑地拿眼瞅着发神的娘亲。
快尽夜了,回过神,她起身收了圆凳,走到门边欲将半开的后门掩拢,却不想小巷的对门一个青裳男子也正关门,听了声音,抬头来看。四目相对正是时候,银白色的月光照在她的侧脸,她眯了眼,看不大清楚男子的长相,只知道那男子站在月光中,纤瘦如莲,她微微颔首示意便关了门。
这天夜里,陵容又梦到了江南,只是,这一次,出现在她梦里的青裳身影不是含着笑,倾身拉她的娘亲,而是一个沉浸在江南的流水中的扭曲身影。
梦中,江南的青砖白墙间细柳纤纤,一房房奶白的栀子花爬过乳白的墙砖,伸头便坠入江南绿水中,她蹲在青石板上,看着水波缓缓漾开。她嗅到江南的清涩的水藻香溶在水中,混着栀子花甜腻的气息萦绕在她身畔。她曲腿伸手去够掉落的栀子花,却没想一双如月色般白皙的手从水中打捞起一水的清香,斜斜插在她发侧。她低头见到沁在江南流水中歪曲的青色身影,撑在青石板上的双手触到冰凉的流水,她微微笑,却没回头看。
江南一梦,少女一思。
陵容醒来时,手心有点点凉意,起身时才发现原是未闭合的窗口飞尽的雨丝,脚下一片已沾湿。撑开窗,外头下着暴雨,烟雨朦胧的,倒有些江南的味道,她倚着湿透的窗棂,看着外头的情景呆笑了一会子,才又闭好窗。
关门时,臃肿的吴姐正收伞进门。她停脚站定,看着脚尖红了脸,待吴姐走上廊,这才吞吐问道:“对门的,是——是什么人家?”
“哪里这么呆,穿得这样单薄。”吴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话利索伤人,陵容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好介意。吴姐推攘着让她进了门换件厚衣裳,等她回过神,已经不见吴姐人影。她
想了想,失落片刻,抬脚去了娘亲的屋子。
娘亲被安置在院落最偏僻的西角,她推开门,屋里一片黑暗,她揉揉眼再看,才发现娘亲蜷在床脚。她站在娘亲身侧,看着娘亲又向后紧缩两步便停了步。只站着,她便想哭,忍了泪意,她提着裙角随意坐在地上。
她说:“娘亲,昨夜我又梦见江南了。”
她问:“娘亲,你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才记得我?”
但是那团身影只是缩得更紧,她站起身,顿了顿,终究没有伸手触碰她的娘亲,已经成为瞎子,疯子的娘亲。她站在门外,缩着肩,檐角滴落的水沾湿她的鬓发,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她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呜咽起来,尚在娘亲门前,她甚至不敢大声哭号,质问。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曾经是她幼时最温暖的襁褓,曾经是她最憧憬的江南。
近饭时,吴姐终于出现,拉着她的手腕,急急道:“我适才才想起你问了什么,这不,告诉你来了。”吴姐粗胖的手指还沾着厨房的油光,遥遥一指对门,低声道:“对门的,可不是个戏子吗?听说还是从江南来的,叫做什么云生的。你清白人家的,可不能同戏子厮混,听见没?”
陵容点头,失神道:“我明白。今日爹可回来?”吴姐松开她的手,脸色突然煞白,吞吐道:“老爷今日带客回来。你别多心。”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吴姐说完急急地转身快步走了,陵容一扯嘴角,到底是僵硬地绷住了脸。说是客人,怕是爹的新小妾而已。
门外有吵嚷声响起,她端坐,不用去看也知是谁。花枝招展的女人挂在县老爷身上,县老爷笑皱了一张脸,道:“陵容,这是你姨娘,来。”
陵容衣袖下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指甲磨在手心肉上,是麻麻的痛。她想给这两人一人一巴掌,想破口大骂,想了多少,她最终也只不过是摔了筷子,夺门而去。
她蹲在床脚,恨透了爹的决绝狠心,也恨透了自己的懦弱无能。
那天夜里,她终于没有流泪。
梦中,她沁在透明的江南曲水中,白色的月,清霜色的光缓缓流过她身旁。她睁着眼,有水强硬地冲洗过她的眼眶,生涩地痛。她固执地不闭眸,江南的柳树洒下清辉,清辉中的青衣人渐渐模糊。
“陵容,肖姨娘来了。”
“陵容,怎么跑得满头是汗?”娘亲细腻温软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年她也曾是被人捧在心尖上的珍宝,娘亲的手轻柔地捧起她汗湿了的脸,肖姨娘便也笑,细细的眉眼扬起得好看。
陵容咬唇撑开眼,江南却还是模糊。不知道多久,她只记得自己累了,倦了,闭上眼,涓涓水流裹着她,用如娘亲般最温暖的怀抱将她缓缓推入了最黑暗的水底。原来,江南的水底也生着无数淤泥,爬虫,原来也这般丑陋不堪。她只记得自己笑了,在离酆都鬼域最近的地方大笑。
清晨,推开窗,陵容便听见墙那边,一个水磨般清秀的声音在唱江南。
她听着,吴姐哼哼唧唧地推门而入,正看见她,远远就说道:“到底是江南的戏子,唱得却也是极好的。”
陵容没有言语,笑笑低头摆弄起盘绕的丝线来。吴姐倒不在意,走近了,笑了一脸:“小姐,听说隔几天老爷便要请了他来唱戏,咱们可有耳福了。”
陵容抬起脸,含笑道:“我怕是没这个福分,过几日,我便得上京去了。”
吴姐一愣,笑容僵在脸上。陵容一侧脸,道:“紫禁城,才是天下之巅啊。”
吴姐叹一口气,蠕动着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陵容反手折了墙边生出的一朵蓝白小花道:“路,是我自己选的。”
“到底,我也只是有不甘心罢了。”
陵容走时,家中正摆宴。桐城的县老爷新纳小妾,桐城戏子云生登台献戏,却无人知晓县老爷的幼女已独自踏上去往紫禁城的路途,却无人知晓此去经年,不复归路。
马车踢踏着走远,安陵容坐在车内恍惚又想起日日清晨的清雅嗓音。她听了这样多日,却只记得一句,哼出口时,哽住,才发现满面泪光。
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