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大结局 向晚（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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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五）结局
我会安居一隅，守着我的钱与流年——或许还与一个男人一起——度过我剩下的日子。
我见到过靖君则，在我改名做向晚的第九年，他穿着玄衣纱笼广袖，不束发，不带随从，走在洛阳街头。那时牡丹盛放，人影攒动。可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一眼就看到他在那株白色牡丹之前深深凝望。我站在他的侧面，看不清他眼底涌动的情愫，可我看清了我眼前的朦胧与迷离，看见了我的泪水一滴滴下落。那时初见，我在秋千上背书，偏偏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那时他在看牡丹花，而我在看他。这时他在看牡丹花，而我在看他。只是他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力，我用了多少时间，只为了在完成家族使命之时去见他。
可是阴差阳错。
或许那年初遇，他深深记上的是在秋千的一株牡丹花，记上的是岁月深处寂寥后的一抹悸动；而他爱上的是在此后岁月里机智冷静，善良安稳的清晨。我只是引子，他们是序章。
我终于再一次对命运做出妥协，我不再去追问他他爱不爱清晏，不再去问他他有没有记得那天的风与花还有她。
其实没有区别。
我终于离开。那场故事里，我只是一个空虚的幻影，一个名字，没有概念与情节，他们都没能认得我。
意临笠死前不久，我来到他的面前。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乍迸出欢喜，又马上淹没。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就直接把我当成是清晨，圆了他此生最后幻想。他说伊人已逝，世间无双，我再如何，也不是他的妻子，他的误认，是对他的妻的亵渎。
他死后不久，我登门，想取走那把来痕，让他的魂能与阿晨的一起，永永远远地一起，却看见意临笠的养女甘露，他指认的继任教主。她自然不是清晨的女儿，只是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他对命运做出了妥协。斯人逝，往事已。他终究无法溺在往事里度过一生，他的随教承了他的心与血。他可以没有妻子，但是他不可以没有亲人。
我不知道我的取剑是否真的还有意义，只是我知道无论阿晨还是意临笠都望着可以相守。
甘露不肯见我，她只是派人立下盟约，三百年后，我来取剑。
于是我真的离开，开始我三百年的清修。日子很苦，流年很快。
离开竹林，我仍是十八岁的模样，只是我心里知道，我已经老了，或许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我就是老了。月宫人拜我为祭司，名号就是冥司。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幽暗、冷酷、寂静、——尽管我讨厌幽暗、寂静、冷酷。
八年后我从外面向摇光岛上领来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容芳菲。她只有六岁，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童养媳的身份，她把封建礼教礼仪看得极重。摇光本不想要，可看到她的面貌，最终同意。
很久以后，摇光才同我讲，因为那张脸像极了她的一位故人，虽然她知那不可能是故人的转世，可是心软，终究让她做了自己处一个杂扫下人。岛上的下人其实并不卑贱，他们的地位也不差。
摇光的故人叫冉熹微。
我以为摇光会为芳菲的名字改成熹微，不想她却给了她个“华谢”。芳菲没有提出过异议。她一直就是一副安静版受气小媳妇样。
那一年，我也从一直相谈甚欢的淇奥老人那里领回了一个小女孩，我给她取名叫妗楚。
妗楚医术武术皆是一等一的好手，而华谢的茶道惯坏了岛上所有人的胃。
十六年我带着华谢在道州设了茶馆，在寺庙里见到了成了慧觉大师的淇奥老人。他是大智慧者，甚至比摇光看得更透彻。慧觉询问了我要做的事，此后也不曾少帮忙，而他问道妗楚时，妗楚已远征江湖。
他一声长叹，说道：
“算来算去，她还是走了这条道。”
我不知他究竟算了些什么感慨些什么，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上天也不知道。
当我了了取剑的事妗楚送我回了家之后，我与妗楚分别。我看见妗楚双眼凝思，嘴角含笑。我明白妗楚迎来了她的故事。看着这个我悉心呵护了这么久的女孩成长起来，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欣慰。我虽看不见她的未来，但我能感觉到她会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走过她的人生。
我终于回了岛，我提着两壶好酒向摇光处走去的时候，恰巧见到了熹微。
罗衣被送到摇光这儿来之后，摇光为她做了一张冉熹微的脸，给了她熹微这个名字。我问摇光她的用意，摇光摇摇脑袋说没什么，她只是觉得罗衣和熹微太像，然后就是她这两天一直在忙为自己取名字，实在没精力再去想一个。
我看着熹微，为我煮了十日茶的罗衣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扫雪，但我分明看得到她的皮囊下的不甘挣扎与痛苦。
我没有多说话，中间折道去了清晨的墓。
摇光当初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给她刻“凤清晨”，她这么随性的人极少这样坚持，我问她为什么，她的颜色忽而严肃，
“名字本不过是个代号，实在不重要，但于一个我们珍惜且有能力珍惜的死人来说，给她她本身的名字，是对她的身份的肯定。更何况对于凤清晨，我想她会更喜欢君清澜这个。”
“我不准！就算那个清澜是君临沅，每当提到清澜，所有知道那些事的人都只会反应到的是她！我不要将来我死的时候都没有办法叫出我的清晨！”
后来的结果是，那碑上刻了“意苏语之墓。”
那时候，其实我神思恍惚地在想，若有一日为摇光刻碑，上面应该刻什么。没等我问，摇光已经给出了答案。
“若我死了，你就刻‘沈纳凉之墓’。”
摇光有太多名字，而这个应该记录本真年代里的她。
我来到墓前，这里已经长满了青草。看起来真像一座荒坟。
摇光不愿意剪，我舍不得剪，就真让那荒草长了去。我坐在她的坟前，暗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一些诸如：“你现在在那边还好吗？我帮你把意临笠带回来了”或者“丫头，姐姐帮你把一个老大那男人带回来了哦”之类的话语，可真正坐下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我坐了一会，把酒洒在坟前，又转身离去。
熹微曾被玉簪插脑，本就难以活过，灯尽油枯之末，摇光许了她一场梦，让她在梦里做了她想做的事。于是摇光没选择再给她一条命。
熹微死后的不久，我去了趟陇州。
妗楚死在了那个秋天
那时，满山燃烧的曼珠沙华像红莲炼狱里的火，别样的卷曲。而妗楚就倒在这一片火海之前。她穿着雀翎深绒红披袍，妖艳如血，而透出的白色素衫却刺痛了我的眼。我心里真痛，不忍看她的眼睛。
“他……他死了，可是丹记连……连进都不肯让我进去……为……为什么！我帮他们养女儿，可是，可是她也把我当仇人……我错了什么……我错了什么？……我恨！我恨！我恨！”
“阿仪……你爱我……你爱我对不对……我错了，我不该戏耍你……不该啊……不该啊……”
我敛了她的骸骨，几乎掉光了这一生的泪水。清晨与我的记忆仅在于那六年，而阿楚，是我一手带大，看着她长大的啊！她会哭，会闹，会蛮不讲理，会小心翼翼地顺我的气。她那么简单，那么鲜妍，都怪我，是我以为她的心性应多加历练才放任她在江湖不管不问哪知这最后，竟然让我错过她的一生，错过她那么多不知诉给谁听的心事！那时她多小啊，在我怀里头瑟瑟颤抖，我就慢慢拍她的背，把她引到梳妆台上为她的鬓上簪两朵鲜花。她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顾眼眶中的泪傻傻地笑起来。然后那个小孩子就慢慢长大，我教她习武，教她弹琴，一要罚她她就满世界瞎跑。我有时候就放任她跑，有时候就追着她然后揪着衣领给她屁股印上三个巴掌。然后摇光就会让厨房做鸡屁股和竹笋炒肉丝送到她房里，美名其曰以形补形……
我下山，给慧觉大师报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写了一句偈：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我俯身鞠了一躬，然后将妗楚的骨骸在淇奥山顶洒了出去。
那时候还有一个女孩子躺在妗楚身边，她放火烧了妗楚的花园，给了妗楚致命的一剑。
那个女孩子是公孙仪与丹记的女儿。
我顺妗楚的遗愿，救活了她，趁她昏迷取走了她脖颈上挂着的记录她身世记忆的玉佩，随手从山上丢了下去，把她送到山下一户人家处后转身离开。
这一生，我都不会和这个孩子有什么交集了。
我又重新开始一场清修，等待妗楚的下一世。我终于等到了以后收她做了义女，给她月宫祭司之衔。不知是多少年后，妗楚死了。这时月宫已在她的带领下经历了清理、全胜、归园田，她把暗里的丑陋全部引了出来，最终用她的力量让这些脓疮流出脓来，然后一个一个挤破。月宫重新拥有了彼时的无为不争与安宁。这一世她在想些什么我不知，这一世我从未参与她的成长，也终究没能知道她用了多少血的代价才完成了她的涅槃。
妗楚死后第二年，我去给摇光道别。
那天摇光正对着阳光，闭着眼睛。我没有说明来意，摇光已经开始。
“向晚，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还没有回答她已开始。
“叶翦影与他的母亲原本分别是华夏的皇子与嫔妃，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一同来到了异世碧沉，居于两世交界处章台山上的沈族中，叶翦影沈族族长三女沈纳凉青梅竹马。叶母逝，叶要回家争大位。沈欲随，沈父不准，沈便巧言偷得了族中宝剑摇光。沈二娘极喜沈，为成全沈的幸福给了沈两世的钥匙，让沈纳凉得以开启门璇玑。
“可是这时候正值谢族攻打沈族。沈父失剑，赤手空拳对战谢族族长，死。闻讯赶来的沈纳凉以剑刺死精疲力竭的谢族族长。沈族哀兵士气大增，胜，谢族兵败退离。后沈纳凉为新任族长大姐沈慕凉鞭挞五十，削夺其公主之位后，逐二人出碧沉。
“叶翦影与沈纳凉成婚，教会沈纳凉生存之道后，持沈给他的摇光剑出征塞外。十年沈纳凉独守空闺。期间独自习武练剑习尽沈族家族秘法，晓得天象，布得八卦。
“十年后，佳人在侧的叶翦影归来，与那红颜知己女中豪杰一起合力逼宫得到皇位，叶翦影入民间欲聘以沈纳凉皇后。沈纳凉坐上了皇后的位子，十八天后薨。”
“那人，那人怎么可以和别人在一起？沈纳凉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十年不闻不问？他，他没有良心！”
“错。沈纳凉带给叶翦影的是十万子民的呐喊呜咽，是一千人的血迹斑驳和苍凉目光，沈纳凉带给叶翦影的是本不必承载的生命之重，是本不必理会的一个或许不爱的女人的时间，是本不必接受的不得不娶的责任和义务。叶翦影与那女子真心相爱，却苦于中间有一个沈纳凉相阻隔。因为沈纳凉的任性、妄为、愚蠢、怯弱，叶翦影需要付出他的妻位、后位，对于他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却只能让她做妾，你觉得这难道不对叶翦影很不公平。叶翦影从来没有要求过沈纳凉随他走，叶翦影从来没有要求过沈纳凉盗走宝剑。连暗示也从来没有。还有那女人，她本来与叶翦影两情相悦，为他出谋出力出钱，甚至以一国为嫁，可是最后却要不明不白地被沈纳凉抢走一个与沈纳凉的身份贡献根本不相称的后位，而她自己只能做妾。这对她好不公平。”
“可是，十八天就死了，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蹊跷？”
“自然有蹊跷，因为十八天后，沈纳凉诈死，自己回到两世交界处回到了碧沉。”
“回到碧沉以后，她才知道过了很多年了，沈族谢族都成为了过往。她在章台山上捡到了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救好了她之后，沈纳凉得知她亦是从异世穿越来，但是来自不同的年代。那女孩大胆细腻狠辣，两人一见如故。就此义结金兰。沈纳凉得知那女孩叫冉熹微。
“后来她们俩认识了几个男人，冉熹微喜欢的那个爱上了用户名为摇光的沈纳凉。表白当日被沈纳凉拒绝，当夜冉熹微给那男人灌了迷药春药种种药，总之结果是冉熹微与那男人生米煮成熟饭在一起了。龛里花沈纳凉同志很识趣地离开队伍，去了一座小岛上度过余生。
“其实你应该很熟冉熹微，因为她就是发明了鸣镝、以穹苍神殿收服了西边，创造了无数功勋的神瑛皇后。
“你们不是总很好奇我的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脱离这个时代的语言吗。其实这些全是熹微交给我的。”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这么一个狗血的故事，碍于摇光的颜面，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怎么样，很老套的情节吗？可是我回想一次就会痛一次，可能你没能知道那些温暖我的细节，不知道那些日子里我的安慰与眷恋。”摇光说这话时眼帘低卷，脸上挂着低落的自嘲与追逝。我看着她的脸色，突然感觉到了沈纳凉的悲哀与挣扎。我想起了摇光时常挂在房里的那副对联：
你看我非我我看我亦非我
他装谁像谁谁装谁就像谁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这些日子流转里摇光的悲哀。
她低幽的声音仍在响。
“冉熹微死后我才知道她是那个女人的一场转世，所以我开始忍不住地想去看看她的转生转世。我想我什么都不为，只是想看看她的故事，甚至只要远远的观望就好。而她的转世，你都知道。一世是陈舜华，下一世是凤清晨，再下一世是熹微。”
我惊诧地转头看向她“那么我们算什么？我们参与过那场轮回吗？”
她没说话只是抬眼望着朝霞。我触及不到她的目光。流年转换间她一人独守旧往，看世事浮生。执着与老了的沧桑。最初或许以欢掩泪，可到了最后，或许她自己真得看透了生死悲欢，所以她参与进一个又一个故事，所以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感受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她或许已经遁了。
岛上曾有一株梧桐，天上曾有一只凤凰。那只叫之亦的凤凰每一次涅槃都会来到这个地方。她说，因为摇光的茶最好喝，摇光的梧桐树生地最好。每次来，她都会向摇光讨茶喝，撺掇着摇光上天去做神仙。摇光就摇着脑袋，和之亦一起喝茶。摇头晃脑了九回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之亦来。我问摇光之亦呢，摇光就指着西边儿那颗星说在那儿呢。后来人说章台山连着的那边的秦国一件凤凰楼上伴吹箫的雅事，我突然明白了那只寂寞的凤凰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的事。曾经伴着之亦浴火的那梧桐经历了生死，沾染了仙气，死了之后成了小仙。当年那个很臭美的凤凰死了之后的之亦成了一颗星星。当年那个失去了亲人把一厢爱恋托付给竹马的青梅在年岁变化里头老了心冷了情。之亦说人呐，还是做人吧。那些七情六欲的人才是真幸福，那些看破了世间却沉沦在世间的人是最痛苦。
我坐在岛上那颗梧桐树原来在的位置，看着天色熹微到清晨到迟暮到向晚。我想起了她们在这世间存活过的痕迹，想起了那些鲜活的面庞，真的就死了，像这世上许多人那样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去。她们在这个世上活过，又死了。然后又活了，又死了。我突然发现，人生好像也就这样了。
我还是没能问到自己的前世，而那些对我来说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知道了前世就像是知道了一个故事一样。无论怎样我都触摸不到那时的喜乐或者悲苦。
我离开了摇光岛。
我生命里来来去去的那些人那些事最终全都化成了烟。我知道，有一日我也会成一片很薄很浅的青色烟雾，随着风儿慢慢地散了。但我总在幻想一日像妗楚那样，死在一片浓密的悲哀中，死在一片茂盛的鲜血里头。
我突然不想继续不老下去，我开始想为自己的生命找一个结点，然后选定一个时间来慢慢变老。只是我不知，这世间是否真的还有那么一个男人爱我护我，陪我慢慢变老。
我求有那样一个男人。我不求他能爱我如生命，我不求他会为我倾尽所有。我只想有那么一个人，牵着他的手会温暖，看着他的眼会安静，拥着他的人会拥有继续生活的力量。我们会住在很美的亭台楼榭里头做着小生意，永远不为下一顿发愁。没有人来算计我们，我们就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守着我的钱与流年与男人，一起度过我们剩下的日子。
可惜彼时，掌心曲线已生，心头荒坟已布。
很多年以后，我死了。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大结局 向晚（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