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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红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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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板是个中年丧夫的女强人,从一家小型零售商做起,在我给她打工的时候已经是一家百货商店的老板,还持有另一家知名酒店的半数股权。我在她的百货商店入职了三年,都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印象里她总是风风火火地夹着文件夹从办公室下六楼扶梯直达门口的黑色轿车,整个过程毫无停顿一气呵成,所以几年下来我都不大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直到某一天我被她叫到办公室里,被她用一种小学生班主任的腔调质问我是否知道我妹妹跟她儿子交往的事情。
我说或许有些误会,她把一个信封“啪”地摔在桌面上要我自己看看,我抽出里面的照片,看到我好学生的妹妹跟人在夜店蹦迪,在酒吧抽烟,当街热吻。
我看得出对方眼底潜藏怒火,但说实话我比她还要愤怒,我妹妹曾经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莫名其妙被你不学无术的儿子祸害,而你管不好自己的儿子,竟敢来质问我,是想让我控告你儿子诱拐未成年人吗?
当然,我没敢这么说,我把照片不动声色地塞回信封,尽量跟她平视:“我会回去问问成嫣,明天上班的时候给您一个答复。”
“不,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她又扔过来另一个信封,“这是你的离职金,你被开除了。”
我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猜想里面是支票还是现金,犹豫是要否打开清点一下,
这小动作被她收入眼里,她仿佛立时看透了我这个人,换了一副慈母的表情,还是我妹妹的慈母:“我也能理解,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你妹妹原本是个优秀的孩子,真要算起来还是我们何欢耽误了她。但他们两个不合适,我这么说不是因为门户之见,我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虽然成年好几年,但本质还是个躲在母亲裙子后面的小孩子,对承担家庭责任完全没有准备,到时候受伤的还是你妹妹。”
她脸上涂了一个壳子的脂粉被她的微笑挤出裂纹,“就算是为了她好,让她转学吧,离开京都,手续我可以帮你办,小姑娘能考进名校头脑一定聪明,努力学习肯定会有个好前途。”
我明白了,电视剧里那种富家子弟男主母亲扔出几百万的支票让女方离开的情节,我是不可能见到的。正要开口,她一句话就堵死了我:“听说你为了还家里的赌债,大学都没念就出来打工了,真是个好姐姐,回去跟你妹妹好好说说,不要让她走你的老路。”
我应该生气的,最少应该回敬几句,但我说不出话来。那些鼹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留下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喉咙。我想起被泼在楼道上的油漆,贴满楼道的大字,被房东连夜扔出的行李。那夜我和妹妹相拥着睡在地下通道,用一件打了补丁的大棉袄隔开巡回的目光和脚步声。
回到家里,成嫣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我手里攥着的支票被汗水打湿,一出老板的办公室我就打开了信封,支票数额是我五年的工资,我老板心目中我妹妹一生的标价。
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忽然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交流,这些年我忙于四处打工,她忙于学习——或者别的人生追求,纵然在同一屋檐下也互不理解,面对着面也无话可说。最终还是我先打破沉默:“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二上学期。”她像是已经在心里演练多次,深吸一口气,把压抑许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优秀,能考上重点高中是那次运气太好了,高中的进度我根本跟不上,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但每次考试还是垫底。我没法跟你开口,我知道你希望我能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我不想让你失望,对不起。”
这一大段我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不断回响的只有一句“那次运气太好了”。
……真是荒谬。“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学校是他们大学的直属高中,今年高三升学的交流会,他跟他导师一起来招生,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我们认识的。他忘了带钱,就问我借他,然后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然后作为回报,他就带着你去夜店?请你抽烟喝酒?”我嘲讽道。
“不是。”她忙忙为他辩解,“是我要他带我去的,我想认识他的朋友。”
哦,朋友。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有几次去接她放学,看到的那几个妆容精致的女生。
“他认识你的朋友吗?”
“认识,他请她们吃过饭。”
“她们也觉得他不错?”
“嗯。”她的声音小下去,“她们说他很迷恋我,愿意为我花钱也愿意为我花心思,可以跟他交往下去。”
“他是个活在母亲保护下的富二代,不缺钱也不缺时间,为你花了点钱就把你感动得忘了自己是谁?你的朋友们自己会找这样的男人?”
“会。去见他的朋友,就是她们跟我一起去的。”
“你们考名校就是为了这个?”
她偏过头去看那扇破了玻璃的窗户,裂痕被厚厚的胶带贴了一层又一层,“那天的交流会有个已经毕业的学姐,我们问她校友的近况,她说有的没日没夜地写策划,把身体熬坏就被公司开除了;有的去了国外没有大公司录取,找了份端盘子的工作混日子;有的为拿下客户的单子替老板陪酒,因为老板们嫌弃夜店里的小姐没有文化素养满足不了他们的精神需求。”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们说,读书的目的是有个好工作,好工作是为了轻松体面地挣更多的钱,如果所有的工作都既不轻松也不体面,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个有钱人呢?”
我有很多理由反驳她,但话到嘴边,我想起很多年前从父亲的酒肉朋友吹嘘中听到母亲曾被几个有钱有权的男人追求,我那时的不甘和愤怒。
“你也是这么想的?”
她毫不犹豫地反驳了我:“不是,我真的喜欢他。”到这时她终于抬头跟我正视,眼里清冽的执拗如此熟悉,让我不由想起某天晚上我问母亲是否后悔,她那时的表情,与现在的妹妹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我也不必问,她是否会后悔,这样做是否值得。
“你喜欢他什么地方?”
她怔了一下,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葬送了自己的人生,也葬送了我的期望,而你甚至不能给我一个理由。是我对你的关注太少了吗?我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呢?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我代替成嫣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校门口停着辆警车,某栋教学楼四周拉了黄色警戒线,我绕了一圈才找到教务处,刚进大门,被行色匆匆的学生撞翻,手里的资料散了一地。
“你没事吧?”身后有人扶了我一把,我回过头,一身警服的人正弯腰收拾散落的纸张。
“没事,警察先生,我自己来就好。您去忙好了。”
我认得这个人,两年前从星河小镇调到京都总部的徐浩警官。两年前星河镇抓捕过一个潜伏多年的犯罪组织,似乎也在京都活动过,整个京都的地下产业都被盘问过,当然也包括我,不过他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正这么想,徐浩收拾东西的手却突然顿住,眼光慢慢转移到我脸上:“这是你的?”
他手上捏着一张泛黄的纸,赫然是那天在寺庙,掉到我包里的许愿笺。我把家里的书都卖掉了,这张笺子不好乱扔,就夹进一堆资料里。
我挺直了背:“不是,是我去寺庙许愿,掉到我背包里的。”
“哪个寺庙?”
“善育高中旁边那个。”
“为什么留着?”他盯着我的脸。
“因为字写得很漂亮。”我毫不退缩地回视,心砰砰直跳。
“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不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可以替我交还给他。”我大方让他观察我的神色,作为一个出色的警官,他当然能够判断出我没有说谎。
果不其然,徐浩收回目光,把纸条递还给我:“我也不知道。既然是别人的心愿,还是给人挂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