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林玉衡

1、在乐园的彼方

　　我坐在阳台的茶几上，初春的海风扑面而来，远处火烧云的天幕被半壁高楼遮挡，这两年天堂岛的地皮被炒成天价，我第一次在这里看海时那份静谧再也不会有了。
　　如今距离我第一次来这座海边别墅已经十多年光景，那时我就已经不年轻，现在更是老态毕现，不像我远在京都的丈夫，他的时间总是比我流逝得缓慢些。但我并不反感老去，我想，或许正是岁月漫长的缘故，我才能以如此平和的心态坐在这里，怅惘天价的楼房挡住我忧愁美丽的回忆。
　　从前我不大愿意追忆我的人生，我人生的前半部分充满了潦倒与困苦，第一次到这海边别墅时的窘迫无措还历历在目，那时我甚至不敢在椅子上坐下来。或许这就是岁月的魔力，只可惜岁月只改变了我的心境，却没改变他的。离开之前，我会把这里的摆设恢复原样，就像我不曾来过一样，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愿意放我进这屋子，所以回去之后我也不会跟他提起。
　　我是个贪婪的女人，这是我遇到苏知徽之后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我的人生实在没有什么贪婪的机会。我出生在星河小镇一个普通家庭，父亲自以为是个百年难遇的商业奇才，在我小学时卖了爷爷经营一生的餐馆，带着我和母亲去京都要“闯一番天地”来，而后毫无意外地将本钱赔光，倒欠了一大笔债。为了还债他开始研究赌博，不仅让自己家有了一笔做零工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款，还让过去的亲戚朋友跟我们一家彻底断了联系。他大约是自觉愧对我们，连夜卷了最后一点现金逃得无影无踪，将母亲、我和尚在襁褓的妹妹留在这个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
　　我和母亲都只从事过服务行业，而我妹妹还来不及从事任何行业。我想我是更像父亲，因为妹妹实在太像母亲，不管是容貌，经历还是结局。母亲是个心思单纯的美人，据说年轻时曾被镇长儿子和富商儿子竞争过，但最终选择了各方面都平平无奇的父亲，此事被父亲的酒友们争相传颂，赞扬母亲不为金钱所动的伟大爱情。
　　乍一听说这件事时我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火气，后来被讨债公司围追堵截的日子里我曾问母亲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母亲脸上的浓妆都糊成一片，她拿手抹了一下，从口袋里挑出一根烟点上，吐出烧纸一样的烟气，跟她身上廉价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将几平米的出租屋弄得乌烟瘴气，四岁的成嫣被烟薰得眼泪直流，直到一根细烟抽完，母亲终于摇了摇头：“不后悔。”
　　我原以为那是她不愿承认过去所受的辛苦毫无价值，直到后来警察让我们去认领那个男人的尸体，她仿佛被抽干了灵魂一样呆坐在那里，神情恍惚地签了字，我才不得不相信令她和我们姐妹困苦半生的，真的是她伟大的爱情。那天以后，母亲彻底放纵自己，沉迷在烟、酒和情@欲中，终于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她发着高热躺在床上，整晚喃喃自语，再也没有起来。我把她的骨灰和那个男人的埋在一起，两人的亲友都已经断绝来往，不必举行葬礼，我站在那土堆旁边，怎么也挤不出眼泪，眼睛和内心都一样荒芜。
　　成嫣倒是哭了很久，那时她已经八岁，眉目间有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来由地湿了眼眶，我原本以为我不会难过。妹妹的头发又黑又长，还在星河小镇时我经常玩弄母亲的头发，也是这样柔软。
　　“我们小媛怎么老不爱笑呢？”小时候妈妈总是把我抱在怀里，她的怀抱很温暖，让人想要睡在这里，再也不起来。“女孩子要多笑才会有好运呀。”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只是觉得以我们一家的境况谈论好运是件挺可笑的事情，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她确实参悟不了运气这么玄奥的东西，比如跟母亲同样爱笑的妹妹，最终也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母亲在小镇时没有工作，到了京都在餐馆和洗衣店都打过工，勉强足够维持生活，但要交学费的时候就十分头痛，尤其是成嫣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周末也会打一些零工，也是端茶倒水替人跑腿之类的，优班里有个替初中生补课的女生，不仅有钱拿还不时有新潮的饰品文具，但我也只有羡慕的份，我在普通班里成绩中上，没有这种优雅挣钱的机会。
　　成嫣快上小学时母亲换了工作，她明令禁止我和妹妹在她工作的时候找她，也不告诉我们工作地点，我那时已有足够的年纪理解她的处境，所以从不过问，但还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个全校闻名的暴发户儿子，某一天把我拉到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撕我的衣服，我想挣扎呼喊，被他一巴掌打懵了。“装什么纯？你妈妈在我爸床上的时候可是熟练得很。”他在我耳边咬牙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扇他一巴掌还是哭喊我们是生活所迫，还在考虑的时候身体快过大脑踢了他一脚，可能踢到了某个特别脆弱的地方，他痛呼一声松开手，我趁机推开他跑回人群，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过第二天这件事还是传遍了学校，从此我身边总时不时擦过撩拨衣服的手，耳边总能听到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不管走到哪里，都有灼灼的视线戳在我背后。
　　成嫣兴许跟我有过一样的遭遇，不过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就像我从未跟母亲说过。不过母亲还是知道了，来学校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新的学校环境比这里好上许多，我大约知道是谁给的钱。其实我宁可他把学费直接打到我账户里，因为那时离毕业也不过一年多，有这笔钱，兴许我还能上个大学，我知道以我的成绩，是不能用奖学金交学费的。
　　离学校两条街的地方有个寺庙，转学第一天母亲拉着我来这里，说是寻求庇佑。我看着那尊金漆的巨大佛像，高高在上地俯瞰座下，心想这世上穷苦的人这么多，神佛照顾得来几个，又愿意照顾几个？
　　母亲往功德箱里投了些钱，寺庙的小沙弥递给我一张纸片，让我写下心愿系在许愿树上，我提着笔，脑子里空空如也。最终我只得尴尬地笑笑，把只杵了个墨点的许愿笺系在据说有三百年历史的古树上。
　　回到家中我发现衣服帽子里多了个小信封，是从许愿树上掉下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纸条，字迹漂亮工整：
　　祝 陆元甫 柳碧萝
　　陆建良 吴秾 陆建宁
　　陆嘉禾 陆嘉佑
　　一家人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没有落款。
　　陆元甫这个名字我听过几次，是我转来的这所高中的投资人之一，纸张上有学校的水印，是写的同一个人吗？是谁写的这张纸片呢？
　　我倒一倒信封，冰凉的金属物落入手心。我认得这是一枚紫心勋章，在星河小镇爷爷也曾送给我一个一样的，说是从帝国佬的尸体上扒下来的，后来那个勋章被父亲拿去卖掉买了包烟。不知是出于贪欲还是对爷爷的怀念，我没有把信封挂回寺庙的树上，我把勋章收起来，纸片夹进一本书里。
　　没过多久母亲去世，家里没了生活来源，我只好四处打工供养妹妹，她的成绩比我好些，让我放弃学业时多了些安慰。虽然这么说，几年后妹妹真的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倒着实在我意料之外，因此我对妹妹的期许也逐渐膨大，添附了许多对自己人生的美好幻想。所以当我知道她因为跟我老板的儿子恋爱而成绩下滑时，我才会那么生气。
　　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母亲是不让我接触她的客人的，她说这一行是个无底洞，进去了之后你的人生就会无止境地下落。她从前不知道人一生的苦难是没有止境的，你可以更悲惨一点，还悲惨一点，比你想象中最糟糕的境地还要糟糕。我本来也觉得以我们一家的境遇实在难以更加悲惨，但自妹妹恋爱后，不得不面对这个精准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