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毛孔小姐

4、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第二日一早起来，我便寻思着找份差事做。如今是肉体凡胎，总要靠自己填饱肚子。只是寻了几日，丝毫没有什么眉目。我会什么，除开那些如今无法施展的法术，其实我什么都不会。那晚别后，赵徐二人也不曾再来寻过我。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这落脚的客栈和每日的三餐，也不是长久之计。
　　天地间，无聊至极的日子，连500年也只是那么一瞬而过的事情。而人间的几日，倒显得漫长，记忆也分外清明。或是因肚子会饿，太阳会晒，走路会累，一切感觉都明了，所以连带日子也变得长了。怪不得凡人寿命如此短，而千万年来总有妖或仙争着想做一次人，只因这短短几十年，抵得上一个仙人千万年的经历罢。想到这些竟图生伤感。
　　独自走在咸城熙攘的道，抬眼看周遭的人，个个忙忙碌碌，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常年游历在外的三哥曾说，三界中属人间最有生气，此话果真不假。

　　忽一少年到了跟前，掬礼道：“姑娘，我家主人有请。”我疑惑的看向他。那少年微笑的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随他走。
　　大概是心中实在茫然的缘故，我竟真随在了他身后。到的是那日和徐君房一起来过的静昌楼。那日只顾着吃喝，此刻才着眼静昌楼的格局摆设。不愧是咸城最好的酒楼，精雕玉啄，奢华至极处却又时时不失雅致。
　　进了一间包房，只见一名四十上下的清瘦男子已坐在桌边。见我进来，朝我扯了扯嘴角。只是眼里却无丝毫笑意。我朝他点了点头，大方入座。
　　“你便是他口中所说的贵客？”说话间连带着几声咳嗽。看似身体虚弱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却丝毫不安分，上下将我打量一番：“果真算是有几分姿色。”
　　不知怎的，他像鹰一样的眼睛让我有些惧怕。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知寻我来所谓何事？”刚问出口，徐君房的声音便已从门外传来：“梅先生，多日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我转头看向门口，无措的神情还挂在脸上，对上的是赵政的眸子。夜幕般沉，星子般亮。他见到我也是一愣，紧抿的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徐君房跟在他身后，对我眨眨眼粲然一笑。今日两人皆是玉冠束发，平添一股贵气。一个月色长袍，剑眉星目，气质清华。一个深蓝长衫，温润倜傥。晌午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霎那惊似天人。我微笑示礼，转回头见那个被唤作梅先生的男子正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我。我坦然一笑，他却始终是似笑非笑。我不知他何故对我有恼意，人心真是难懂，想到这不觉轻叹出声。
　　“明珠姑娘，何故叹气？”一抬头，徐君房已凑了过来。一时间屋子里三人都齐齐看着我，目光里满是询问。“没，没事。”我一时词穷，低头去饮一口茶，没想到刚沏的茶水烫的很，一下便烫了舌头。一时手忙脚乱，徐君房大笑出声：“公子，梅先生，你们可见过这样有趣的女子？”本以为会得到附和，没想到一个坦然饮茶头都未抬，一个朝慌乱中的我看了两眼，也是只字未说。徐君房一时无趣，朝我坐个鬼脸便拉着赵政坐了下来。
　　“前几日你俩前后都捎了口信，说得是同一桩事。便是拖我照拂这位姑娘。原本想今日见见她，看看是何人物，要你俩同时上心。没想着今日你俩便一齐来了。”梅先生说完又低头饮茶，也不顾此时赵政和徐君房脸上的尴尬之色。
　　梅先生放下茶直视赵政，清瘦的脸上却没了笑意：“公子是不想成就大业了吗？”
　　赵政脸上神情一滞，站起来微微行礼，态度难得的谦和：“学生懵懂，不知先生是何意。”身侧徐君房的脸色也是一变：“梅先生何必说得如此严重。明珠姑娘与我们萍水相逢却甚是投缘，前几日宫中不太平，本以为会忙活一阵子，怕她人生地不熟有所不便，宫外实在无能托付之人，才劳烦了先生。”说完也是郑重行了礼。
　　我似懂非懂的听着他们对话，朦胧中只知此处实不宜久留。欲起身告辞。梅先生把目光投向我，雅然一笑：“姑娘是想走了？何不多坐一会？”我不明他用意，只好道：“先生和两位公子有要事相商，我不便打扰。”
　　“你打扰的还不够？”随意的一说，却使徐赵二人都变了脸色。我心中气急，却也忽然间想得透彻，赵政乃凡间王族之人，刚才所说“大业”必是指王位。虽不知这位梅先生是何身份，但让赵徐二人如此敬畏，必是与王位至关重要之人。他对我的恼意，估摸是因徐赵二人对我特别照拂，以为我是红颜祸水罢。
　　凡间四分五裂已久，连仙魔两界都对谁能继三皇之后位及人王之位甚为关注。何况是凡间。我只听说现在凡间三国鼎立，如今我所在的庆国最为强大昌盛，该是最有机会统一的。而赵政的大业，是统一三国的凡间人王，还是只是庆国的一国之王？忽想起那夜负手而立城头的他，心中豁然明了。这样的人，图的又岂会是一方之主而已。
　　心中千回百转，我不气不恼，嫣然一笑道：“先生想必是误会了。我救过赵公子一次，因而他们对我照拂有加，实属报恩，何来我打扰一说？”
　　“先生，那日刺客一事，确是明珠姑娘救的我。”赵政也上前说道。
　　“哦？公子竟也有要女子相护的时候？我真是糊涂了。”梅先生又看向我，“明珠姑娘智勇过人，定不是寻常女子。有些事情，是巧合，还是刻意，真是连神仙都未尝知道呢。”
　　暗自一悸，看向这位梅先生，这才惊觉他的眼睛，无论说什么都不带任何情绪在里面。笑不在眼里，讽不在眼里，忌亦不在眼里。这样的人，该是有多可怕。
　　我站直了身子，微微俯看坐着的这三人：“我的确不该打扰。这几日实在有劳两位公子了。”
　　梅先生脸上笑意融融，不说话，亦不看我，只道：“那梅某便不送了。”
　　赵政定定看了我一眼，启口欲言，却终又合上唇畔。我朝他和徐君房淡淡一笑，便准备离席。
　　“等等。”赵政开口，“先生，明珠姑娘底细清白，并无可疑之处。亦是政儿难得交上的朋友，政儿对她更无男女之情。望先生勿再妄加猜测。”
　　“凭空出现在咸城，无任何家事背景，这便是公子你指的底细清白？”
　　身后陷入一片沉默。赵政应是无言以驳。
　　我忽觉得无奈。也不再顾他们，径直出了屋子。

　　不知觉已来到渭水河畔。
　　依旧是美景如画。只是年年岁岁景依旧，人却朝夕在变。
　　忽想起第一次见到陆压。是在东海至东的蓬莱。那时我在东海度过了整整200年，刚刚能自己化成人形。
　　那日贪玩，上了属东海禁地的蓬莱。只听说这仙岛属于仙界所有，并不归爹爹管辖，岛上仙气缭绕，常有上神来此静修。我上了岛，发现没有仙气亦无仙果，连景致也只能算是一般，更别说珍奇异兽，顿时失望至极。
　　忽闻一声“小龙，你来做甚”。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树头一袭白袍的陆压。仙界的纷扰在东海并不被广为传诵。虽曾偶尔听过仙界上神中有陆压这个名字，却万万不曾想过与女娲娘娘师出一门的陆压会是眼前这个样子。时间是如此虚无的东西。这点在陆压身上表现的特别明显。他的眉眼间丝毫看不出已有千万年流淌过的痕迹。
　　我只当这个看起来与我一般修为的白衣少年也是某个偷溜上来的小仙。只是他竟一下子看出我的真身，不免让我有些不服气。我不理他，继续往前。不想他一下子从树上跃到了我前面：“好有趣的小龙，竟然不理我？”说完竟伸手探向我的头。我连忙躲避，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停顿在那里，脸上出现微微困惑的表情。“脾气还挺大。”听得他微微嘟囔一句。
　　直至后来进了他府中，见了他后园中的那些奇珍异兽。我才知道那时候的陆压只不过是把我当作了他们中的一员。
　　我在蓬莱溜达一圈，甚是无趣，连那白衣少年也已不见了踪影。天色不早，便一头钻进东海。今日的龙宫似比往日热闹些，夜明珠星星点点，宫娥舞姬出入频繁。拦住个宫娥问话，只听她说某位上神今日来拜访父王。
　　这也是常有的事，我也不再上心，自顾回自己院子。路上碰到母后，微微行礼，她正牵着二姐姐的手，两人言笑晏晏：“免礼吧，明珠，准备下晚上的宴席，今晚的是个贵客。”我低头允了，二姐姐善水上前握住我的手，“妹妹去了哪里？一天都不见人影。”我还未答母后便已说道：“善水，要打理的事还多着，我们莫再耽搁。”说完微笑看了我一眼，两人便匆匆离去。

　　母后并非我的生母。
　　三界皆知，东海敖广从来都只有一名妻子，那便是如今的母后。我只知自己尚在混沌之中时便被父王带回来，之前的记忆太久远，尚未有灵识的我实在无法记得。只知自己并非一生下来便在东海，隐约知道些什么，却也从来不问，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告诉我。
　　小时候也不会想太多，总觉得大家都对我很好，成天跟着哥哥姐姐缠着母后也未觉不妥。直至后来慢慢长大，意识也逐渐清明，渐渐发觉母后看着我时的眼里多了些什么，又似少了些什么。
　　我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姐鸿荼如今已嫁去南海做了太子妃，二姐姐善水还待字闺中终日伴在母后身边，三哥应仁虽只比我长一百岁，却在两百岁那年便去拜了西王母和东华帝君上了仙籍。几兄妹中，我与三哥应仁最亲厚，大抵是年龄相近的缘故。应仁从小天资过人，而我资质平庸。再简单的法术，我也要学上好几遍才能勉强记住。有一次教法术的师傅实在被我弄得不甚其烦，脱口而出：“不过是同父异母，怎得就差了那么多。”那是第一次有人提到我生母。话虽不入耳，但我心中却有一丝欣喜。我多想他再多说一些，好让我混沌的记忆清明起来。师傅自觉说错了话，担忧的看了我一眼，见我面色无异便也松了口气继续授课。身侧的应仁拉拉我的衣角：“明珠，你是我的妹妹。我强则你强，不想学便不学，我自会护你。”
　　应仁两百岁的时候去天界拜完西王母和东华帝君归来，父王母后携着我们一齐在宫门迎接。那一刻他腾云而落，一头银发如瀑布般流淌于身后，着银白袍子，上面是母后亲手为他绣的银龙图腾。那时的我还是个头上有角的小童女形象，而他已经是很难看出真身的英俊少年。他拨开人群，原本紧抿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幅度，抱起我：“我的小珠儿，你怎么还是没长大？”我看着他，只觉得他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全身都散着温润的光般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周围人一阵嬉笑，父王道：“都是你太宠她，害她终日不学无术，至今还没修炼成形。”应仁哈哈大笑，把我举得更高：“不打紧，有我这个哥哥在，她一辈子这样也不打紧。”众人又笑了，我被举得那么高，也忍不住咯咯直笑，忽瞥见母后的眼睛，嘴角明明在笑，眼底却是那么的冷。
　　自那以后，三界无人不知，东海的三太子应仁玉树临风，英俊非凡，两百岁便荣升仙籍，从此前途不可量。引得来说亲的仙人络绎不绝，最后逼得三哥只能云游四海去了。自然这是后话了。

　　回到自己院子，对着镜子描了眉，上了些许胭脂。镜中的自己顿时明丽起来。依稀记得不久前还是顶着龙角的小女孩，如今终于像哥哥姐姐一样像个大人了。只是这眉眼间，却连他们的一丝一毫都不像。记得修成人形那日父王设了家宴为我庆祝。我也是略施脂粉赴宴。刚步入前厅，便听见“啪”一声的碎裂声。原是母后手中的琉璃杯碎在了地上，她打量着我，轻喃道：“竟是如此之像。”继而似反应过来，对着我鞠了鞠手：“明珠，还不快入座。”我微微点头，又向父亲郑重行了礼。父王看了我一眼，又似安慰般拍了拍母后的肩：“小珠儿终于长大了，哈哈哈……”我坐在善水的身侧，善水轻笑着说：“改日我替你描幅画像，给大姐送去，让她看看如今我们小妹比她还美上百倍呢。”我根本还未适应现在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偏一抬头又对上应仁的目光，本以为他也要和我说上几句，没想到他一转头又自顾吃菜了。
　　每年来拜访父王的人很多，但能让整个龙宫这样大张旗鼓招待却不多。那日家宴之后我便没再见过应仁和父王，此刻倒也有些憧憬今晚的宴席。
　　其实东海的龙宫并非传说中那么奢华富丽。千万年来，龙族一向坐拥四海，管理天地间的大小湖泊，受着凡人敬仰和朝拜。即使在仙界和妖界，也都视龙族为不可亵渎的高贵之族。而龙族的宫殿，却是简单的很。不过是海洋的天然产物筑成。珊瑚石的亭台楼阁，一路水晶珍珠相印生辉，普照如昼。靠近正殿水晶宫，顿时只闻仙乐悠扬，殿内外波起紫虹。
　　刚步入，便听见父王爽朗的笑声。闻声而去，只见父王已与那贵客坐在那喝酒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