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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夕伴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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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同一间房内,已不见昨日少女的身影。泰康坐于椅中,逗弄着几只金丝雀,漫不经心地听着匍匐在地的乌衣青年汇报:
“臣有所耳闻,确有得知天命后性情大变一说。最常为人所道的便是三百年前的游侠方沐生,原本此人心性开朗,喜结交多方人士,自精准预言德宣六年郭开叛乱后变得郁郁寡欢,自此独来独往。且臣似乎曾听乡野中传闻,天命之目须得以特殊条件开启,此条件因人而异……”
“够了。”泰康猛然向笼内一捅,一只雀不幸被扎到,痛得扑腾着翅膀唧唧惨叫。地下的青年连忙将头埋得更低。
坐上的老者长出一口气,再说话时已然和悦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乌衣青年一时未反应过来,大脑空白一阵之后,仍不敢抬头,不确定地问道:“王上是在问臣?”
泰康不语,食指轻叩书桌。
乌衣青年忙开口,说话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兴奋:“臣下姬衡。王上……”
泰康听到他自报姓名,不管姬衡另有他话,自顾自说道:“陇州平陵王商循次子明年就该及冠了罢。”
姬衡不知此番话何意,默然垂首。
“这样,”泰康起身,定定看向空中光线愈加夺目的红日,嘱咐道,“你去起草一个诏文,封秦箫漱妃,再派个人去陇州,告知平陵王孤有意让公子澈次年在王族适龄女子中挑一完婚。为让公子澈有足够时间遴选,还请他尽早前来帝都。”
姬衡闻言大喜,连声道:“臣定不负王上所托!”
…………
由陇州至帝都,就算是官道也不甚平坦。宽敞马车内,面色略显苍白的俊秀公子倚在靠椅上,正闭目养神。身旁两位婢女替他轻轻捶打着腿和肩。一旁放着的白瓷碗内只剩了些药渣。药香盈盈绕于车内,舒缓了几日来颠簸的晕眩之感。
商澈以手支颐,摇晃间思绪渐渐飘忽。
两个月前商府接到王上口谕,让自己去帝都一遭。一年前蓝相国被以谋反之罪处决,父亲平素与他走得近些,只因平日里不参与政事免受牵连。此次八成是王上疑心病再犯,帝都里没什么好整的人了,就想起扣下自己当做人质。
思及此,商澈不禁摇摇头。扣下自己又有什么用?表面看来自己最受父侯宠爱,可这全是因为父侯做事小心谨慎。商氏五子,除去自己打小体弱,须得时常服药,其余个个身强体壮,聪颖俊秀。王上数次驾临陇州,每次见到商氏兄弟都十分喜爱,连续三年提出欲召一位公子与之同归帝都。父亲推辞不过,只得让三弟同去,听闻尊宠殊荣自不在话下。父侯总以与世无争的形象面对世人,面子上又极其喜爱自己这个不能太过劳心的人,从来得到的就是出尘的赞誉。
商澈暗叹一声。这样能多保三弟一分平安,倒也值得。只是不知在帝都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假借联姻之名将自己扣下也罢,至多在帝都多逗留两日,父侯自会有办法。想必王上也不会真动心思真要让哪位皇族女眷与自己结亲。只怕万事皆无定数,难免节外生枝。
思绪忽又一闪,正是仲春时节。商澈仿佛置身于层层绿荫之中,正摇着折扇缓缓前行。行至一株老槐树前,从树叶间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似是有人轻轻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商澈抬头方要细看,只见阳光下明黄的衣袂翻飞,晶莹剔透,如下凡的仙子。一张明媚的脸带着灿烂笑容越来越近。商澈大吃一惊,急忙将手中折扇抛开,伸出双臂稳稳接住那个不明下坠物,扇坠上羊脂白玉在地面敲出清脆的碎裂声。
少女在自己怀中笑得神采飞扬。商澈习惯性抬手,发觉折扇已经被自己扔在一旁,改用中指指节敲了一下少女的额头:“这么高你也敢跳,不怕摔死。”
“我知道你肯定会接着我嘛。”少女笑得更加开怀,咯咯笑声洒满整个林苑。
两旁婢女发觉公子小憩,凑上前将他的裘衣略微拉紧。却见商澈嘴角挑起淡淡微笑,轻声吟道“一花一夕一朝露”。
林苑之中,唯余绿色,莽莽苍苍,茫无际涯。
…………
密林间,绿树掩映,群鸟啾唧。阳光透过层层叶片,洒下一个个小光斑。一切都十分宁静和谐,如果没有一个素衣少女捂着脚踝直哎呦。
猎手装扮的英挺少年在一旁有些心急,想要凑近看看那人伤势究竟怎样,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雪白的肌肤,急忙转过身去。
少女家常衣衫上蒙了些灰土,双手一下下揉着脚踝,痛得发出咝咝声。
两两沉默许久,猎装少年终究觉得不是办法,想多少帮她一些,奈何开口便有些不由自主地带着恶声恶气:“我说,不过伤了脚踝而已,至于把你衣裳掀开那么一大截嘛?!”
地上的人疼得呲牙咧嘴,嘟嘟囔囔说了句话。少年仔细听出是“懒得和你计较”,毕竟年少气盛,当即反驳道:“你吓跑了我的野鸡,我还没和你计较,你怎么倒反咬一口?”
少女似乎没有回答问题的心情,“哼”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惜一条腿勉强立起,紧接着便扑通摔倒在地。
猎装少年急忙问道:“你,你还好吧?”
“好个鬼啊!”少女索性坐在地上,随手抓一把沙子又松开,愤愤道,“好歹我这伤也和你有点儿关系,你就不能过来帮个忙嘛?”
“这……”少年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伯父说过,我们不可以随便和女孩子……”
“好啦好啦,”话未说完,便被少女不耐烦地打断,“你是青州人吧?就你们那破规矩多。那怎么办,我现在动不了啦,你总不会就这么丢下我吧!”
少年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弓,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那……你先在这等等,我去找人来。”
少女露出气极的神情:“哦哦,最好在我周围多放点石头,等熊来了我就能砸死它,等你回来顺便送你毛皮!”
“那……”猎装少年环顾四周,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可靠的藏身之所,踟蹰一阵,良久像下定决心一般猛地一跺脚,就义般蹲下身子说,“好吧,我就当是背着个竹篮。你可千万别出声哦,要不我一紧张,把你摔下去也说不准……咦?你怎么这么轻?”
背对他的少女嘴角微微抽搐:“我在哪您看清楚了么?!”
事实证明,这是猎装少年十七年来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没有之一。
“你既然是青州人为什么要到密州来?”背上的少女一路上嘴从未停过,少年沉默不答也不在意,自己说得十分自得其乐,“听说你们那儿有个人五十岁的时候说自己知道了天命。真有这回事吗?他有告诉你们那是什么东西么?”话音未落,又用双手用力拍打少年背部,“呀呀,好奇怪的植物,刚才刮到我的脸了,那是什么?”
“喂!”少年没想到她人虽瘦弱,手上力气却不小,拍得自己背上生疼,不禁抗议道,“篮子是不会说话的!更不会打人!”
“那是你把我当做篮子,我可没有承认,”少女狡辩道,“我说话,你就当我没说;我拍你,你当做没感觉不就行了!佛家不是有个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说法嘛,我这是考验你定力!”
少年威胁道:“小心我摔你下去啊!正好你现在动不了,惹到小爷我,把你扔到荒郊野外,看谁来管你!”
少女发出啧啧声:“你这么笨,怎么可能呐?”
“你说谁笨?”
“除了你还有谁啊?离自己那么近的野鸡都能飞了。”
“摔你下去!”三分恼意七分戏谑。
“你-不-敢-”音调故意拉长。
…………
商澈身着纯黑锦衫,乌发散散束于身后,脸被一本《素问》挡住,只有一双修长的手搭在书的两边。
“吁”忽然传来车夫勒马声。商澈将手中医书放下,掀开厚重的车帘,发现此地并非城镇,周边也无茶摊,便问驾车之人道:“什么事?”阳光映射,衬得他脸颊越发白皙。
车夫以手示意。不远处立着几人几骑,为首之人见商澈现身,轻咳一声,翻身下马,跪拜在地:“前方云州几日前刚除了叛贼,还有些不安定,为公子安全着想,王上请公子取道随州。”见商澈蹙了蹙眉,补充道,“公子请放心,我们几个负责为公子引路,亦可照应公子安危。”
“如此,便取道随州。”话音刚落,已不见人影,唯余车帘轻摇。
马车车头转了一个角度,缓缓启动,几匹骏马随即跟随其后。
车内,黑衫男子支颐而坐,微不可查地发出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