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不知愁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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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夙鸢至今都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幕。
那天天空是灰暗的白，华阳山脚的小溪还流淌着的清澈河水。水池中，是他如鱼的身影。少年满心欢喜地在溪水中捉着小鱼，逮了满满一篮子后，他才笨拙地穿过小镇向山腰处的家奔去。
路过张大妈的肉店，张大妈腆着肚子冲少年问好，又含糊地塞给他一块熏肉。少年乐呵呵地道谢，软着嗓子说了声：“张大妈人这么好，谢谢啊。”
青石板路面上有着浓浓浅浅的青苔，少年特地小心地迈了过去，又看见李大叔在对他招手——
“鸢儿啊——小心点——这路滑——”
少年点点头，“李大叔，爹爹让我谢谢你的烧酒！”
“是么？来来来，孩子，我这儿还有几瓶新酿的，叫你爹尝尝！！”李大叔坐在店前的小木凳上，身后全是一缸缸花花绿绿的酒坛子。少年无奈地说道：“大叔，我这拿不走了！”
李大叔捋着胡子呵呵地笑了。
从唯一上山的路徒步走上去，可以看见几处娴雅的亭子，少年在亭子里歇息了一会儿，就看见华阳村里刚新婚的杜姐姐跟牛二哥从梯子上下来。少年对杜姐姐招了招手，满面春风：“杜姐姐，我娘管你要的刺绣呢！”
只听得牛二哥嘟哝着说：“小鸢，过几天我就给你送去。”
杜姐姐扯扯他的手臂：“哟，哟，牛二哥吃个小屁孩的闷醋~~！”牛二哥羞红了脸，拉着杜姐姐就走下了青石板的石梯。
上了山，在有着一片竹林的地方右拐，有一座小石桥。地上是一跳铺着碎石子路的小道，小道的尽头是一间茅屋。和往常一样少年偷偷地溜进厨房，娘不在。他便跑到院子里的小池边把一条一条鲜活地鱼扔了进去。
鱼儿一沾水，立马快活地游动起来。天空中飘过丝丝浮云，映转在水池里的，还有少年略带稚气却白净的面庞。
茅屋里空无一人。少年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只余他尖细的声音在林子里穿梭，回荡。娘不在，爹也不在，去哪儿呢？少年耷拉着头靠在水池边，鱼儿吐着几口小泡泡，仿佛正从水里盯着他。
竹林里沙沙的风扫落下不少的竹叶，少年蹦蹦跳跳地去拣了几片又薄又宽的竹叶，搁在唇边，立马，一曲洋溢着山野的清调缓缓传出。少年想起华阳山顶又一个巨大的山洞，上面终年积雪，是爹爹喜欢练功的场所。他眼中仿佛点起希望一般，冲将上去，就看见雪地里的爹爹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把一把深蓝的剑搁在腿间，冥思。
那把剑的名字叫“孤魂”，是一个很冷清的名字。
少年咧开嘴笑了笑，正想过去，却看见一个华服绝美的女人缓缓从山洞间走出——
一双明媚灿若芒星的黑眼，微启的双唇犹如染血的珊瑚珠，洁白的脸颊，纤长的指头，以及眉间一滴胭脂血。
女人手中提着一件狐皮大氅，走至爹的身后，缓缓地将大氅盖在爹结实的肩头。
少年头有些发懵，他本想下山去，却听到爹的声音。
“小鸢，见到爹怎么也不吱声？”爹对着他浅浅的笑，少年睁大亮晶晶的眼睛，里面的泪水已经在打转了。
“小鸢，这是云姨。”
那么温柔的声音，他不曾听见爹对娘说过。抬起头，看着那个美艳的女人，他顿时有些压抑……为何那个女人会以那种吝惜的神色凝望自己，又为何，自己的轮廓与这个女人如此相似……
“真是可爱的孩子。牧哥。”女人上前拉住少年的手，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爹宠溺地摸着他的头发，“以后云姨会常常来看你的，小鸢，你可不要见外哦。”
2
这是十年前的最后一次聚餐。
看着娘还有爹闷闷地吃饭，他心中有丝难过。爹吃过饭后从厨房提了壶酒就去了书房，娘则给他挑了菜。饭桌上死气沉沉。所有人不吭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少年看见娘一口饭也没吃，而是坐在原地，表情纠结。于是开口询问：“娘，怎么了？”
“没有什么。小鸢快吃饭吧。”娘漫不经心地说道，用手捋了捋垂落的发丝。
少年有些发愁，吃完了饭，一个人来到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鱼儿自在而快活。
屋里先是沉寂了一会儿，又立马，开始了争吵。
“牧青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娘生硬而尖锐的声音。
啪——听见什么东西碎在地上的声音，大概是娘扔了爹的酒壶，少年想，却不敢靠近分毫。最近几乎每天爹娘都会争吵一番，有的时候是娘开始的，有的时候是爹先说的，不过最后都让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爹娘之间有着莫大的矛盾。
那个矛盾，是那个女人吗……
“牧青云！今天她来过了吧，是不是她来过了？！！……我不想再替你们掩藏什么秘密了——相公，我知道你想要保护她和她的……但，我……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一分钟下去！！我一定会发疯的！！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根本心里一点我也没有！！我已经浪费了整整八年，八年啊！相公，我需要的是一个丈夫，而不是师兄——”
娘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少年趴在窗台上，看见她有着颤抖的沧桑的背影。心里涩涩的。
“那——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是爹冷冷的声音，他并没有看着娘，只是低着头，“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对你好好的么？我也不介意你去找什么人，为何，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你胡说——”
争吵愈演愈烈，少年只好躲在池子边，瑟瑟发抖。
忽然，院子里的大丽花掉落下来，少年小心地跑了过去，却看见地上一支带血的飞镖。
血还是热热的，有着一股腥咸的味道。
……
“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我必须走——我必须走——”娘大叫着，几乎带着哭腔破门而出，出了院落，隐逸在竹林中。少年拿着那支飞镖进了小屋，看见爹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喝着杯子里残余的酒。只尝了一口，爹就丢下杯子，沉默起来。
他神色僵硬，目光空洞，两只眼睛仿佛没有焦距。
少年坐在爹的脚边，说：“爹爹又惹娘生气了？”
“是啊——”无限沧桑，爹仿佛用尽了一身的力气突出这几个字来。随后，便是久到不能再久的沉默。少年知道爹在追忆着什么，思恋着什么。他靠着爹的脚边，手中的飞镖不知不觉地掉落在地上。
叮——
是无比清脆的声音。
看着脚边的飞镖，爹面色一紧，忽然捏住少年的肩头，用沙哑的声音喝到：“这……这是哪儿来的——这是哪儿来的！！”
“额……好痛啊……爹……”少年艰难地说道，“就在……院子里……”
爹倏得松开，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不好，她有危险！！”
他从未看见到如此紧张的爹。
他看见爹从椅子上起来，夺门而出，然后在门口，他突然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
酒中有毒。无色无味，就连他这顶顶大侠也尝不出来。他当然知道，下毒的人不是她。
爹颓然地笑了笑，扶着门站直了身子，提着剑，背对着他说着：“鸢儿，你留在这里，躲好，哪儿也不许去。”
末了，他又笑了笑，“听话。”
那一瞬间，少年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看见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
如同娘一样。他顿时，隐约有丝不安，扶着自己的双臂，蹲在地上，任凭泪水如何坠落在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像在此停止，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生气。
在杜鹃啼血的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那种颜色，仿佛是一滴一滴的血滴在红色的绸子上，浓烈，忧伤。少年就呆在小池边，嘤嘤地啜泣着。冷，他抱着膝盖，冷到麻木，唯有胸腔里起伏的声音，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咚、咚、咚、咚——
一切，如死般寂静。他不敢抬头看去那边竹林，那幽黑的深处仿佛存在着鬼魅一般想要自己的命。
夜要逼近的时候，他听到一丝嘈杂的声音朝茅屋袭来。
他嗓子干哑，说不出一丝声音，他胆颤地冲进了小屋，但在书柜里，抱着自己，瑟瑟地发抖。
害怕。
他好害怕。
爹……还没回来……
竹林中徘徊着折断竹子的声音，少年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死死地闭上眼睛。他听到好多好多的人哒哒的步伐，闻到一股恶心的浓稠的血腥味，但是不敢开口，只有屏住呼吸。
咔嚓——是门被破开的声音，他心中一紧，微微睁开一只眼睛，从书柜中的缝隙往外看。
黑衣人。一群拿着刀的黑衣人。他们的刀不知舔舐过多少人的鲜血，仍在孜孜不倦地滴血。
嗒-嗒-嗒-嗒——
那声音仿佛梦魇般。少年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压制住体内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一股一股的寒意。
黑衣人在房间里一阵乱翻。一个黑衣人走到书柜前，正要拉开——
那只肮脏的手一点一点接近，就要拉开少年唯一的保护。
他大气不敢出，泪水大颗大颗从眼中滚了下来——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救救我，救我——
忽然———
“在这里！”像一声天籁一样，拉开书柜的手一滞，收了回去。
一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锦盒，“任务完成，在这里放一把火，毁尸灭迹。”
“好！”所有黑衣人齐声喝到，声音震耳欲聋。
黑暗中，少年把头埋进膝间，仅留下一双仓皇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前方。
3
那个夜晚，火光照亮了漆黑的苍穹。飘起的猩红的火星舔舐着少年他如火的衣襟，那刺骨钻心的疼痛，那弥漫在空中宛如焦土的味道，熏黑的地板上剩下的全是灰烬与冷漠的死亡。
他从书柜爬出的时候，右手一大片皮肤已经失去了知觉。泛着黑色的光泽，灼烧，刺痛，他毫然不知，在冲天的大火中，他只看见空气中浮起着的火星，自己那头墨黑的发丝，滋滋地发出被烧焦的味道。
如果这是梦——如果这只是梦——他多希望自己能够醒来——
火，如贪婪的蛇，吞噬着一切。
他开始奔跑，逃出那坍塌的木炭堆成的家。他看见院子里的一切变成了泥土，他看见那片大丽花被践踏地只剩下枯枝，他看见那池鱼中只剩下了血色。
夜，才刚刚开始。
他不知所措地对着漆黑的苍穹咆哮着，一切，都灰飞烟灭……
支离瓦解。
他踉跄着脚步，被熏得发黑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4
华阳村。
没有一丝生气。明明早上还对自己打招呼的张大妈李大叔杜姐姐和牛二哥已然倒在了血泊中，不少的村名被烧成了焦炭。血流了一地，一直蔓延到他的脚边。他抬起眼睛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爹和娘时。
已经再也流不出眼泪。
爹的脸发紫，胸口中了一剑，已经停止了呼吸。他顽固地护着身后的娘，娘流着泪，胸口被刺穿。
这一幕，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
然而，爹手中的剑，孤魂，已经被那群黑衣人夺取——
他有些愤怒，可是，转眼间被无尽的伤痛给吞噬。
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快乐，幸福。他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孤寂与绝望——
等了多久。等到第一丝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等到第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是那个美丽的女人，云姨。她站在爹的尸体前，只是沉思。
她是唐门的人。
而自己的爹，名叫牧青云，是唐门掌门唐海的儿子唐牧。而自己的娘，也只是唐门的一个小师妹，唐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云姨抚摸自己的脸颊。
“鸢儿，今天起，我要告诉你你爹隐瞒的真相。”
“以后，你只能依靠仇恨活下去。”
……
许久。
“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少年不知愁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