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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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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时间是真是幻,但是所有人又都生活在时间里。早间起来,浣女便恍惚这样觉得。纱窗已是褪去,纸糊的窗纸重归故里,春去冬来,又是一年。
水干的衣袖又短了一点儿,浣女想着今年必得新置一件。食指与中指间薄薄的皮茧磨得黄厚,浣女摩挲时却又感到时间的流逝,伸出双手也无法触碰的无助。宽莲师傅愈加苍老,呆怔的时间也长些了,浣女再与他对弈时,常想起当年绿莹莹的竹光,如今已叫雪光掩了个完全。青君已不在寺里,这里常住的,也只有她,师傅,与藤原佐为了,寂静,是这里唯一的语调。
八年,足够物是人非。
浣女拍拍脸,雪水溶在盆里,用来清脸倒爽快。她伸手捧了一手水,只见得一身绯红色水干的自己满目怅然。“怎的就这样伤怀了?”她一磕脑门,又是一脸笑。
浣女穿过庭院来到师傅门前时,一个身着血红狩衣,梳着振分发的十几岁少女依然倔强地跪在那里。昨日这少女便来了,跪了一夜,竟是一点没有动。鲜红的衣衫在纯白的雪花中醒目耀眼,像极了鲜嫩的少男少女们的笑容,在苍白的年代中一点儿没有褪色。许是因为如此,浣女一见她便想起白雪皑皑的寺院,安静枯燥的学习,无人玩闹的童年,心底也不禁烦闷起来。
迈进师傅房内,佐为还没来,师傅独坐在棋盘前,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浣女问声好便也坐下,窗外雪已停下,却不知为何,老是有枝桠被雪压得响动的声音。
“师傅,现在可以开始吗?”她轻问,雪从枝桠上高高坠落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惊得全身打了个颤栗。
“她还未走么?”师傅看向她,一双黑色的双眸清明,宛如幼童。
“嗯。”她点头:“师傅还不肯收下她?”
门外的女子是源氏一族幼女,昨日前来望拜入师傅门下,无奈师傅并未收下她,她倒好,直接在师傅门前跪下,言道:“师傅乃救世渡人者,若为我犯下不救之罪,可当如何?”
浣女听了,便是一笑,这少女不但倔强,言语之间还不甚犀利,不若当下的女子般娇柔,倒有些意思。可惜了,师傅并不收下她。
“她并没有天赋,学棋也只不过附庸风雅,心术不正。”师傅对她道。
浣女点点头,捻起一枚棋子,纸窗透过温暖柔和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白色棋子,折射至棋盘上,原本严肃端正的棋盘也增添了些许生气。
“师傅又为何学棋?”
师傅看着她,半晌合了眼,复又睁眼凝视着她。
她被师傅看得不自在,微不可察地耸耸肩,道:“师傅现在可钟爱棋道?”
师傅也执起一枚棋子放在手心,然后看着看着,便道:“你带她进来罢。你同佐为在隔间对弈去吧。”
她松口气,才闻到雪水敷在脸上夹带的竹叶甘香,绿莹莹的,当年的光景。
门外,总角直衣的佐为陪在少女身旁,浣女上前扶起少女,笑道:“师傅让你进去,该是要收下你。”
少女踉跄着向前,鲜红的衣角在难得明媚的冬日阳光中反射出瑰丽的色彩。
“师傅让我俩对弈。”浣女转过身,扯住佐为鲜色直衣的衣角。
“多谢。”
“我可不会说不用谢,今日起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浣女径直向隔间步去:“还有,今日我可不会留情。”
“正有此意。”佐为在她身后回答,浣女一扬眉,眼角正泻下浅浅的白色阳光。
棋局并不明朗,二人虽战法不同,但棋力却相差无多。
浣女擅长把握作战主导权,以保持先手优势为胜。但这种宁失数子,不失一先的战法往往容易暴露出她性格中的莽撞与肆意。而佐为的棋风绵密细致,擅长以柔克刚,却易失先机。
待棋已成定局时,到底是浣女的抢占先手险胜半子。
“拜托,你不要每一次输棋还这样高兴吧。”浣女无奈。
佐为仍是一脸淡淡笑意:“为什么?下棋已经很高兴了啊。”
浣女又是无奈地叹气一声:“这样一来,我完全没有赢的感觉嘛。你像不倒翁一样,满脸笑地倒下,再站起来,再倒下,又站起来。我才像输的人吧。”
佐为轻笑出声,浣女瞪圆双眼道:“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对你下毒手的。”
“这样啊。”佐为不在意道。
“就是这样。”浣女做出拿武士刀的动作,挥舞而下。
最后,两人相视而笑。
八年来,两人第一次这样和睦。一开始因着她与青君交好,而青君同佐为一直冷淡如路人,所以她与佐为的关系也一直不咸不淡。这一次浣女见着这少女与佐为相识,又害怕到了老时如师傅般孤寂,便决心帮助少女入门,这样同佐为虽说不会情厚到哪里去,但终究结缘,说话时也有个人作陪。
宁失数子,不失一先。这是她对未来说的话。
夜里,不如白日里凉,但到底有些寒意。浣女坐在灯下读着棋谱,今晨的少女同她住在一处,她抬眼去瞄,对方也在读棋谱。
她思虑片刻,站起身来,强迫自己笑出来。
“初次见面,多多指教。”她走至少女身旁:“我是浣女。”
少女抬头,也站起来:“多多指教,源青檀。”
浣女看她的眉眼甚是细软,却不带一丝笑意,冰冷得很。
又来一个佐为,浣女暗自想。自此也不多说什么,只微微笑着提醒她早些睡,明日又该做些什么。
晚间,浣女又做了噩梦。
梦里,阿母回头,不再理会她。
梦里,外祖母推开她,自己却被掩埋在层层倒塌的瓦砾中。
梦里,是迷幻的绿色烟雾,她从烟雾走出,却身处万丈悬崖,她伸手去抓,指头磨在坚硬的岩壁上,磨得血淋淋的。
浣女一蹬腿,醒来了。枕上一片冰凉,她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寺院的钟声开始声声回响。她再抬眼时,源青檀站在她的床前,一双眼里全是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