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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慕芷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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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路果然漆黑,我眼睛本就不好,在这样一个幽暗的小道上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鼻尖捕捉到的花香依旧清晰,闭上眼睛跟着这缕花香竟也走进了不少,小道上是不变的没过膝盖的水流,清凉澄澈,亦如宁静夜晚偶然拨开草丛时发现的一汪泉水。我所幸连裙摆也不提了,裙裾早已湿透,只是我一个人走着这条小道,若不是有几分醉意驱使着,必定是非常害怕,所以空着手来比较方便抵挡突然发难的什么东西。
但一路有惊无险,我提着的几分紧张也随着这越来越浓郁的花香给冲淡了。事实证明,若把这清冷孤僻的花香比作那些清冷孤僻的女子,一直以来都是可望不可求的高傲矜持的女子,若哪一天突然有了兴致来邀你出来玩,你必定满心欢喜,若玩完了还提出唱个小曲的建议,你必定是受宠若惊,但如果她唱完了小曲还醉眼依依的想让你陪她回家,你必定要开始警惕了。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非但没有紧张反而越发迫切的想要一睹那花香的芳容,是怎样好的一棵花树才能孕育出这样勾人魂魄的香气呢?可见那花香下的功夫不深,要么就是因为我本就是个女子。
赤着脚踩在水里,隐隐觉得有些堆积的流沙了,脚下一片酥麻柔软的感觉。反正不需要看着路,我所幸低下头来提着沙子玩,沙子在水中漾起稀薄的一层,我蹲下去从水里抓起一把来,竟然是这么小的一粒。再往前走一会儿,沙子已经没过膝盖了,水面到我的腰的位置,行动有些不便,而那缕花香反而变淡了一些,纵是这样,我反而来了兴致想找到它,也不管是否危险,直接朝那香气走去。
脚下突然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我整个人倾斜着栽进水里,扑面而来的冰凉的液体迅速包围住我,整个人被迫沉沦在水中。我拼命的挣扎着,水里的流向却仿佛一直在变动,我若往西,它便向东,无论我怎么试图游上这仅仅到我腰的水流都几乎是不可能。就在我清醒了一半后落寞的觉得自己轻易上当而死在这里实在太笨了,耳畔却模糊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从水中的流沙堆里传出的,若隐若现的很是轻柔,却只字未落的进了我的耳朵——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哆嗦了一下,迟疑的开口问道,却发现在水里根本说不了话,一开口便是吐出一串白色的泡泡。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呛水的感觉,也似乎不需要呼吸了,只是身体动不了,只能半浮在水里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我知道这样困住你不对,但我害怕松开你后你就会像那些人一样逃走,若是再向前一点就是幻境的边缘了,帝君在那里设了杀阵,你是逃不走的。”
我哑然,眼睛倒是一点都看不清,鼻尖的花香也确实在这里终止了,只是以我的刚刚的心态来说确实会继续向前走去,所以是这个说话的女子救了我么,可是她又是谁,怎么会如此清楚的知道帝君的事情。
“滴水难消磐石惑,花香何解风生寒。你看过那首诗了?”
“恩。后半阙是,此情若为人情故,花与何人共缠绵。”果然这花香的主人是与那首诗有关系。……咦,我怎么突然能说话了?
她似乎是想了想,没有立即说话,我乘这个时间尝试着动了动四肢,发现还是会被水流的冲撞给弹回,看来只是单纯的可以说话了。
“你知道那是谁写的么?”她淡淡的语气。
我摇摇头,后来发现她看不见,于是说了声不知道。
“我们原本是相爱的,他说为了我可以放弃这个帝君的位置不要,只与我天涯海角,至死不渝。我是九重天上青鸟神族的后裔,论身份是当得起他帝君位置的,而他既然这样说,我便一心一意的爱他,不求他与我天涯海角,只求彼此相爱能专心一人。只是后来什么都变了,他爱上了一个凡人,那个女子的寿命不过我们这边最普通的神女的十万分之一,实在是少之又少,但他终究还是爱上了她,为了给她借寿,不惜欺瞒天宫私自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凡间的女处子,只为用她们的血给她延寿三十年。我当时一直跟着他,所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后来我实在是生气,便在那女处子的血中添加了一味药,不会破坏她的寿命,不过让她老的更快一点罢了。”她淡淡的说着,“后来她受不了自己苍老的容颜,就在帝君面前自杀了。女人有多傻,帝君那么爱她是根本不会在意她的容貌的啊,只是她这么一死,记录命格的仙君发现了这期间有私自借寿的嫌疑,于是禀报了天宫,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帝君杀人借寿之事。这本也没什么,帝君的身份尊贵,不过表面惩治一下而已,但他们竟然查出了当时在血里下药的事情!因为凡间的女子在三十岁时是不会有那么苍老的容颜……”
我听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寒意,说故事的人总是在听故事的人心中占据了主角的位置,所以不管是同情也好,可怜也罢,都会不自觉的偏向于说故事的那个人,只是我听到这里总觉得心里凉意不断,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本以为他至少也是爱我的,那个凡间的女子不过一个短暂的泡影罢了,终究是不能与我匹敌。但他竟然在知道有人下药后第一个就查了我,他其实早就怀疑了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他……后来对你怎么样了?”
她冷笑一声,这笑声在水里听起来极其讽刺,“怎样了?不过把我永生永世都困在这个空无一人冰冷漆黑的坟墓里罢了!这还是那个女子的坟墓,他知道她喜欢看雪,所以为她造了一个这样有雪的幻境。可那个女子早就已经转世投胎了不知道多少回,被迫着看从来不喜欢的雪景的人是我!是我啊!与她逆反着天规借寿,我不过是让她提前衰老罢了,若不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又为何要死去?而且明明是她夺走了我的爱,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
她没有哭,被困在这里万千年,想必再多的恨也想清了。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我想要出去。他把我关在这里的时候告诉我说不会让我死去,也不会让我出去,除非有人能打破这个幻境将我的灵魂带走。”她像是意识到什么补充道,“你也是个女子,你说他为何只留下我的灵魂囚禁在这里,而不是将我的肉身一同留下?”
怪不得这里一直只有她的声音在却迟迟不见人影,“或许是他觉得灵魂更耐得住寂寞吧,而且灵魂死不了,若是你的肉身还在,必定会想要寻死。”
“……是啊,他不想我死去。杀了她最心爱的人如何能自己选择死去?”她低声一笑,我感觉有万千发丝在我的脸上拂过,眼前黑色明暗不断,就像一缕在水中逸散开来的稠浓的墨汁。“可是他曾经那么爱我,就连喜欢的那个人间女子最初也是为我治病。”
“为你治病?”
“那个时候我刚刚转化为人形,还不是很习惯,帝君常常带着我去到人间的西湖游玩,若化为青鸟便在西湖上飞翔,若化为人形便和他一同在湖边散步。或许青鸟很是罕见吧,有一次我在空中被人打伤了左翼,帝君将我化为了人形,我左边的身体一片血肉模糊,若是飞上九重天去是来不及医治的,于是他将我抱到了附近的一个医馆。我至今还记得医馆的门口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墨色的长发和帝君一样漆黑,眼瞳间是褐色的,深深的望着帝君莞尔,她说她认识这个男子。”
“后来那个小女孩频繁的出现在我休息的厢房里,为的不过看一眼帝君。帝君那时并不怎么在意她,也不是很搭理她时不时的献媚。反正后来什么都变了,他爱上了那个凡间的女子,就算我再怎么挽留,他也只是可怜我让我留在了他的身边,至于心哪一部分不是在那个凡间女子的身上。”她突然逆转般冷笑一声,“不过后来我实在是恨他,恨他把我关在了这样一个囚笼之中,恨他背弃我们的山盟海誓爱上了别人,恨他为什么那么轻易的就放弃我们的感情。所以我乘一次蛰伏期偷偷跑了出去,将我知道的他所有罪状告上了天庭,我知道他曾经错杀了比翼鸟一族的先皇,那次好像是为了救我。后来天庭处决了他,只是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自己请愿下到蛮荒之地。我当时并不知道三年后是他命中一个逃不开的大劫,他为了渡劫本不应该下到蛮荒的。所以……三年后他死了。”
我分明听见她的尾音有一丝哽咽,继而转瞬即逝的不见。虽然剧情快到终止了,我却越发的觉得奇怪,这里的好人坏人看似立场鲜明,却让人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凡间的小女孩,怎么就让帝君突然喜欢上了,而且还一发不可收拾。
“你说……这是那个凡间女子的灵柩,可那个凡间女子呢?”
“在枯月轩。”她冷冷淡淡的说,“这里分为五个地方,你们刚进来的幻月岩和皓月井是最为美好的所在,枯月轩上下了结界,轻易不能进入,尤其是像我这样只有一缕灵魂的更是从来都没有进入过。至于这里,是月食台,最末位的地方最是远离温暖,他把我遗弃在这样一个地方,起名月食台,何尝不是为了告诉我,我连一星点月光都不配拥有。”
我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可以安慰她的话来说些什么,她的个性不像是自暴自弃的类型,有几分倔强,几分冷淡,也有几分痴情。我突然想起那首诗来,问道,“那首诗,究竟是谁所做?”
“前半阕是我,后半阙是那女子。”
我哑然,前后两阕确实在意义上有很大的差别,可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是出于不同人之手。
“我当时只是为了抒发一下自己的难言之隐,帝君似乎也动容了,只是那凡间女子突然在后面加上了这样两句,彻底将我归入怨女一类,而她则名正言顺的留下了懂事理的好印象。帝君为此彻底断了我们之间的情分,之后对我的事情也再不关心,就像跟在他身边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一般。到了后来,那个凡间的女子竟然敢使唤我为她端茶倒水,她拿走我的刺绣供奉给帝君讨他欢心,就算我如何争辩那是我的刺绣,他也不会相信,他早就不相信我了,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女人。”
“……或许,这期间有什么别的隐情?帝君他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我确实有几分疑惑,试着分析的说,“就像你说的这个刺绣,或许他知道是你绣的,但也许那个凡间的女子正好也在学习刺绣,而帝君以为是她错拿了你的,琢磨着若是说破太伤她的自尊心了,而你又比她坚强,就算误会了你也是在你的可接受范围,表面上才不相信你的。”
她愣了好一阵子,继而轻飘飘的说道,“那种话……我早就不信了。”
我听见有滴水的声音,像是从高高的崖壁上落下,先是一滴,过了好久才又是一滴,却渐渐的加快了速度,不消一刻,耳畔处全是落雨的声音。
我分明听见她的声音凄凄楚楚的从落雨中传来,“就算你说得对,可为什么他就可以认为我比她坚强呢。他凭什么觉得坚强的人就可以被误会,你知道那种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明白你的感觉么?明明你是对的,她是错的,他却不肯相信而是怀抱住那个女人。”半响后,我听见一阵呜咽,她哽咽的说,“我就是很不甘心。”
心里一痛,我眼前不知为何也变得有些朦胧,像是勾起了什么别的又像是为她而哭,这样一朦胧,我眼前反而亮了一些,四肢突然恢复了直觉,我尝试着从水中站了起来,腰上一阵酸痛,抬手理了理额上黏着的碎发,我眼风突然扫到一个凄凄冷冷的女子!她全身梨花白色的长衣,靠在崖壁边缘潮湿的岩石上默默的闭着眼睛,极美的容貌果然不是凡间可有,唯独那满面的哀伤,真真是我见犹怜。我怕惊动了她,只是朝她走近了一步,看她散落的长发三千,浸在水中,果然同我在水下所幻想的一样,如同逸散在水中的稠浓墨汁一般。
她却突然开口,“你不要靠近。我现在只是一缕孤魂而已,常年以往的阴气散布在周遭冰冷不退,阳气对于我来说太过诱惑,我怕自己控制不了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我脚下一滞,就停在原地不动,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眸来,根本不像是常年以往处在阴暗之地的游魂,她的眼眸中闪动着光采,虽然不似凡人一般明亮,却足足可以算得上有神。她睫毛微翘,像一对蝴蝶的翅膀一般漆黑浓郁,翅膀下面藏着一双饱含玫瑰花液浸染的瞳仁,她的双瞳是暗红色的,极其妩媚。我看见她看着我虽然没有笑,但稍微流转一下眼眸便是倾城的姿态,其中还夹杂几分慵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