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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翎若 ...


  •   檀容根本不记得昨夜他到底怎么回的使馆,再次回到宴饮场后,他终于醉倒了。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头痛欲裂的醒来。醒来之后,只觉得太阳穴跳着疼痛,是真的喝多了。他揉着头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这异乡的馆驿。淡金的阳光已经透过竹帘,洒了一床一地。大约是听见他醒来了,帘子一打,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笑盈盈的端着一盆水出现在门口,她身量苗条,穿着淡青短襦,月色长裙,挑着整齐的鬓角,长发在脑后一束,看起来清新可喜,声音也含着笑:“公子早,我是派来贴身服侍公子的丫头,我叫夙墨。”她一边口齿伶俐的说着话,手下已将一套洗漱洁具摆好,回头向檀容嫣然一笑。檀容看着她:“你是宫里的?”夙墨笑道:“原来自然是,现在夙墨是公子的了,公子在一天,就归公子管一天。”檀容忍不住笑笑,好巧的嘴。他披衣下床:“什么时辰了?”夙墨抬眼向檀容清甜的笑了一下答:“差一刻钟到午时。公子,今天您穿那一身衣裳?早上宫里的刘公公来过,看公子睡着没惊动,留了口信,我们陛下请公子今天中午进宫一起用膳。”檀容忍不住叹了口气,昨夜醉成那样,哪还有胃口去吃珍馐美味。夙墨看他低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檀容一到宫里,马上有宫监引领他去西暖阁。一跨入西暖阁,檀容已闻见淡淡疏离香气,计时的水漏滴水声轻微。陪侍宫娥均和夙墨一般打扮,但都肃立两侧,静寂无声。为首一个浅笑向他施礼,轻声道:“大人稍侯。”片刻转出,含笑引领。檀容随着她转过一道屏风,只见明王翎若穿着一件家常的淡蓝袍子,斜躺在榻上看书。檀容施礼拜倒,翎若眼睛从书上抬起淡淡打量了他一下,把书放下,直起身来:“不必多礼,起来吧。”檀容起来,翎若也起身,随意踢一双织锦拖鞋,就着宫娥捧上的毛巾擦一下手,慵然笑道:“我是随便惯的人,不算在檀公子面前失礼吧?”檀容瞥了他拖鞋一眼,笑道:“陛下的不羁令人心折,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些俗礼。”翎若哈哈大笑起来,把毛巾扔回宫娥手上:“搞外交的就是搞外交的,会说话。”回头看檀容,微微笑着“哼”了一声:“你算不算不羁?胆大包天。当时我走了,你的大王,就没有惩罚你吗?”檀容眸子微微一闪:“当然要为陛下出出气了。”翎若走到暖阁的小书柜处,仿佛在找什么,随口闲闲道:“那是给你立立规矩。不过,你这人没规矩起来,倒讨人喜欢的很。” 他随手抽下一本薄薄册子,翻翻递给檀容:“那么喜欢弹琴,这上头的曲子会不会?”檀容接过一看,脸色竟变了,翻开看了几页。翎若含笑望着他。看檀容如获至宝的模样,眼中倒有点温柔:“羽台散谱,看来你听说过。失传了一百多年了,这是唯一真本,就算有抄录的,这世上大概也不会超出十册了。”檀容看的痴迷,一时什么话也不说,舍不得放下。翎若声音也柔了些:“离吃饭还早,这里就有琴。你喜欢,就看一会吧。”檀容有些感激的抬眼看看翎若,道:“檀容在陛下面前失礼了。”翎若失笑,回敬他道“你这么不羁,当然也不能用俗礼约束。”说着又卧在榻上,拾起刚才未看完的书,向檀容挥一下手,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炉里熏香淡淡弥散,翎若斜靠在榻上看书,檀容在不远处琴边坐着看琴谱,一时屋里宁静平和。檀容看着谱,一只手搭在琴上,轻轻一拨,音调有些苍凉。微微的涩,时断时续,犹如微微呜咽。翎若手中书本无声停下,静静听他时断时续摸索着拨弄,却不觉得难听,反而有些别样入心的凄凉。琴音慢慢通畅,湮没已久的古老曲子在檀容手下流出来。有些遥远,也有些苍茫。翎若静静起身,走到他身后看他弹。檀容恍若不觉,忽然,琴声嘎然而止,檀容心痛的看着刚翻过来的琴谱,这珍贵无双的谱子,竟被陈年的旧墨染了一大块,断掉了一截,他苦苦思索,在琴上试着猜,几个调子猜下来,都不觉得合适。忽然,他听见翎若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都不对。”檀容回头,翎若离他近在咫尺,眸光微微闪烁:“这墨迹是我年幼时顽劣抹上的,毁了一本珍谱,好在端木还记得。我弹,你听。”他的手从檀容身后抚上琴弦,呼吸仿佛可以拂动檀容的发丝,手按在檀容手边弦上,略做停留,铮一声拨出来,琴艺不算十分灵巧,但力度沉透,有些浑然的悲凉。一段残调,如荒野漠漠之风卷起。翎若温热的气息离他很近,撩绕着他,一段残调募然而止,屋内一时静寂无声。片刻,檀容自然的将手放下,道:“陛下弹的不错。”翎若淡淡一笑,撤回手站起来:“记住了吗?”檀容不语,在琴上一只手拨了几下,仿佛没了弹下去的兴致。翎若看他一眼,淡淡向外面说:“传膳吧。”只听外面应了一声,这道口令便一声传着一声远去了。稍过一会,便听门外宫监轻轻一击掌,侍女们鱼贯而入,整齐无声,已轻盈的将许多菜肴布好,素手掀开盖子,檀容目光扫过,全是极清淡的菜肴,宫娥为他捧上一盅汤,汤色乳白,象是用奶熬出来的,香气浓而不腻。只听翎若道:“你昨夜醉了,酒最伤胃气。这些菜全都清淡养胃的,尤其那道汤养人,多喝点。”檀容默默看看这一桌菜肴,站起身以茶代酒,向翎若礼仪周到谢了一声。举杯饮茶,以茶杯盖住脸,檀容明丽的眸子里,有锋芒闪了一闪。

      两三天过去,檀容却一直等不来这里的人跟他谈事情,倒是明王翎若,时不时传他进宫去说一会儿话,檀容旁敲侧击问起来,翎若就说:“我的鸿胪司里,养了一群废物。边境的文件在他们手里都能被弄丢。让他们给我连夜重新整。等这次跟檀公子谈完了,我挨着查办他们。”那本谱子,翎若也大方,让人抄录一本送给了檀容。笑道:“你也算破了我的例了,这本琴谱,我就只抄给过端木世子。”把檀容搞的一点脾气也没有。

      这天,檀容又被宫中叫过去,却没去常去的东西暖阁,宫监一路把檀容领到了一个不大的偏殿。檀容进去,偏殿宁静,檀容轻轻撩开了帐子,却见翎若坐在一堆公文折子之后,在案几上闭着眼撑头休息,面容有疲倦之色,听见脚步,仍然闭着眼问:“檀容?”檀容答:“是臣。”目光落在翎若脸上,这个朱雀王朝的君主,平日里唇角天生微微扬起,总似有一分笑意。虽然容貌天成如春光,但因眸光异常明亮,神色决断。从不觉一丝柔弱。只觉他自信若骄阳。但今天微微幽暗光线下,只看他细长眉梢微皱,倦色中面容也有些黯淡。听见檀容声音,他慢慢把眼睛睁开。“批了一天”他倦容微褪,唇角微微笑一下:“真的累了。”他拍拍案几一侧:“设座。”目光又落到檀容脸上:“来,坐下,陪陪我。”
      檀容在案几一侧坐下,轻声道:“国事繁重,陛下也该爱惜身体。”翎若在幽光中凝视他,光线浮动中,檀容是微尘中脂光凉润的一块玉。他凝视半晌,声音轻轻的“檀容,谁为你起的名字?”檀容看他:“自然是家父母。”翎若撑着头:“宁国的显要里,没有姓檀的人。”檀容平静道:“我本来就是宁国的平民。”翎若摇头:“你不像。”檀容淡淡:“我在宁国的草屋中长大,孤儿寡母,过过最沦落的日子,我天生虚荣吃不得苦。才分外要出头。”翎若凝视他:“你的琴艺,礼仪,真不知道是怎样被平民教养,倒像是培养王子。”檀容微微讽刺的笑起来:“那是我的天赋,是上天赐我的神力。许多王子的教养,也丝毫不高贵。”翎若凝视他:“神赐给你天赋,却为什么把你抛洒在宁国?宁国的天空太小了,你的羽翼,展的开吗?”檀容微笑:“我的羽翼并不是只能在宁国展开,诸国,不都已经听见过我羽翼带过的风声了吗?”翎若淡淡一笑:“是吗?秀丽的羽翼。”他把一本折子在手里对折起来:“我从来不喜欢轻狂的人,谁的羽翼在我的面前展的太开了,我都要折断它。但我却喜欢你,我喜欢看你把羽翼展开,所以,”他幽深的微笑了:“也许我这里,你可以飞的最高最远。”檀容心清如水的看着翎若,片刻道:“多谢陛下对我的厚爱,不过让我第一个展开羽翼的,是宁王。”翎若似乎又倦了,挥一挥手:“算了,不说这个了。”他看看外边天色:“陪我走走吧。”

      秋日的天气清爽,檀容陪着翎若在园子里闲闲走着,两人话也不多,但翎若的脸色却舒展了许多,忽然一个宫监迎上来,低低的向翎若汇报些什么。檀容自觉退后些,只看见翎若刚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宫监话里仿佛还夹杂着“军情”两个字。翎若听完,道:“人呢?让他进来。”宫监微微一躬身快步退下去。檀容知趣,抢先一步道:“既然有要事,我就先告退了。”翎若看一看他,微微点一下头,檀容笑了一下要走,只听翎若声音忽然柔道:“和你说话开心,明天还愿意进宫来吗?”檀容微笑着点点头,施礼退下了。
      刚走出角门,迎面撞见刚才的宫监引着一个人过来,檀容看了一眼,不由站住了。漆黑的眉眼,白色的衣裳,沉静的气息。那夜里,夜色一样的眼睛,如今这双幽黑的眼睛也抬起,眼光掠过檀容的面庞,又转开了,随着宫监进了角门。檀容在一边站着,目光随着他进去。背后看,他的长发覆在白色的衣裳上,在秋阳下黑浓触目。
      在很久很久的岁月里,黑色的长发,清澈如水的阳光,洒在脸上,闭起眼睛,鲜花的气味,隐隐约约,恍如隔世……

      晚上,夙墨点起烛火,轻手把檀容长发散开,檀容的头发自幼发丝纤细,夙墨十二分小心的梳理着,抬眼看一看镜子,镜中烛火反跳在檀容脸上,松软的白色单衣微微敞着。只见檀容闭着眼睛,睫毛的影子一丝一丝映在脸上。灵巧的夙墨心中暗道,这样绝世的人物,真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说话。可是,夙墨眼神恍惚一下,伺候这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细腻多变的眼神。有时眼波倏然抬起,好厉害。有时眼波又似融化,雾气流荡,有时清澈明亮,有时旖旎动人。身体纤秀,一层层衣裳叠着穿,还是松松的。美,美的杀死人,却是个不亲近人的性子。

      檀容的谈判终于开始了,一连几天,翎若没见过他,什么话却都清清楚楚传回来了。檀容谈判的时候,是个辣手,风格很凌厉,争执不下的时候,眼神很凶,颇有些摄人。思虑周密。说话刻薄,却切要害。几天谈下来,鸿胪司本来恃强,欺负宁国小,按对其它小国的常规拟一份方案,结果一半檀容都拒绝签字,吓也吓不住,吵也吵不赢,让这边的人已经颇感头疼。
      端木把这些话带回来的时候,翎若磕着核桃仁,听得哈哈大笑。听到有些话,笑的发呛:“真是年轻,锋芒毕露。鸿胪司的这些人,遇见辣货了。”端木倒不喜欢檀容,直言道:“太刻薄了,不是国家之福。”翎若不肯接话,问端木:“让你办的事办怎么样了?”端木答:“程林绶大概已经快要到宁国了。宁国大将军武丁,也已经收下了我们的礼物。”翎若斜睨他:“你不像很高兴嘛。”端木轻叹:“十年的贸易加国家的声名,换一个檀容,值得吗?”“值得。”翎若笑:“檀容何止值这些,他是无价之宝。”端木端起茶杯,不再说话。窗外有凉风吹拂进来,端木转头凝望窗外秋色,一缕复杂的神色浮出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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