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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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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一个存在特权阶级的国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他们心安理得又无处不在的权力。
光线并不明亮的档案室里，西碧尔猛然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微笑起来。
进元老院的过程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复杂，特别是低等级的文吏，基本上只需要通识文字、出身贵族并有高等官吏的推荐这三点就可以在元老院谋得一席之地了。一名西碧尔并不认得的高级书记官亲自为她写下推荐书，但不用多问，此人背后的人物，除了一人不做他想。
在西碧尔接受公职之后伊尔 邦尼就让她搬了出去。新的住处离伊尔 邦尼家和元老院都不算太远，连下人都配备好（姑且不论伊尔 邦尼安置这些人的具体用意是什么），看来是早有所准备的。
西碧尔明白这一举动的用意。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一个住在议长家里的低级文吏，都不会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存在。
自从在元老院工作，她和伊尔 邦尼见面的机会，反而少了，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几乎是零。唯一的一次，那是她捧着一堆各省份新送来的黏土板费力地把它们抱回档案室，这时元老院的会议散了，伊尔 邦尼和其他的贵族元老们也经过这条长廊。西碧尔吃力地跪下去，只看见他长袍的下摆，停也不停地过去了。
在一般人眼中，元老院的文书档案收集室是个阴森死寂的怪物，在这里工作的文吏们，日复一日面对的，除了那些满是灰尘并业已过时的文书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有作为的年轻人大多不会分配在此，传说中只有无法胜任其他工作、过于木讷不晓得与人相处、甚至被上司故意排挤的人才会在这里工作，这也是元老院出名的晦气地方。据说吓唬元老院新进来的文吏最有效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再把这个做错，就到档案室数灰尘去吧。”
因为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学到更多的东西。蒙尘的黏土板上，并不仅仅只有死去的往事。如果有心，就能在其中学到朝政的应对和处理惯例，正规文书的写作手法，赫梯境内各省和附属国除了军备之外的民政概要，甚至赫梯与其他邻国关系的变化走势。
西碧尔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她的到来也给死气沉沉的档案室带来了一丝活力。闲暇时刻，平时那些闷在故纸堆里生霉的老人们，也乐得给这个初来乍到的清瘦俊俏的年轻人说一些当年掌故。
所以对目前的处境，西碧尔本人完全是乐在其中，流连忘返。如果不是觉得多此一举，她甚至可能会亲自找个机会向伊尔 邦尼道谢。
而这个机会居然很快到了。
借着身为后辈需要多多学习的名义，西碧尔常常留到很晚才走。那天正好下雪，她就更是乐得多待一段时间。因为翻出来的正好是一道当年震惊赫梯上下的案件的报告，西碧尔越读越有劲，完全忘记了时间不说，就连伊尔 邦尼是什么时候来到档案室外的，她都一无所知。
以元老院议长的尊贵身份，伊尔 邦尼亲自来此，的确是有点屈尊的意味。西碧尔的意外也实属正常：“议长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为自己的过于入迷而有点尴尬，慢腾腾站起来，还是不知道伊尔 邦尼过来做什么。好在伊尔 邦尼没有绕圈子，瞥了一眼桌面，说：“我路过，看到这里还亮着灯，知道是你没有回去，过来看看。”
“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需要亲自查看吗？我的一举一动，大人应该都清楚得很啊。”因为她笑着，这句话意外地没有太重的讽刺意味。
伊尔 邦尼环视一圈黑洞洞的大房间，说：“看来你过得很好。”
“是啊，一直没有机会，我应该谢谢大人。”
“谢我什么。”
“谢谢大人的良苦用心。”
伊尔 邦尼眼底光芒一现，语气依然淡淡：“看来你也喜欢这里。”
“何止喜欢。这儿可比您的书房丰富有趣多了。”
闻言伊尔 邦尼也动了动嘴角：“这是一国之藏。不过你能从中有所收获，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
这又是一道测试么？西碧尔想着，却当然没有问出来，而是低下头：“大人过誉了。我只是好奇心太重，又太贪心，总想多学多看一点，可惜天资太差，只指望勤能补拙了。”
这句话说的伊尔 邦尼真的笑了：“你的应对越来越圆滑得体了。”
“这不是大人放我在此的用意么？”
伊尔 邦尼收起笑容：“时候晚了，你也差不多回去吧。这里收集的黏土板，你一辈子也看不完。”
他转身欲走，西碧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咬牙，决心叫住他：“议长大人请留一步。我知道这里是考验的一部分，但这整场考验，何时才是尽头呢？”
伊尔 邦尼没有停下脚步：“耐心是美德，西碧尔。”
……
一整个冬天西碧尔都在竭力发扬伊尔 邦尼口中的这种美德。她开始和档案室里的那些文吏熟识，也能开上一些不知轻重的玩笑，并时不时相约出去喝上几杯。
这天也是这样。处理完一天的工作，几个人约好带“这个只晓得闷在书里的小鬼”去喝酒。但是和以往常去的酒馆不同，这次他们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西碧尔心中有疑：“这是要去哪里？”
走在最前面的苏泰拉德神秘地回头一笑：“别急，总归不会把你卖了。绝对是个好地方，特别是对你这样英俊的年轻人来说。”
闻言其他几个人都笑了，笑得鬼神道道，弄得西碧尔心里有点发毛。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西碧尔心里一咯噔，决意不肯进去：“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东西留在元老院了，我还是先回去拿吧……改天再……”
一群人哪里肯让她走，拉住了，说：“你就是一天到晚窝在这些黏土板之间，长久下去，都要和这些东西一样了。年轻人，不要害羞啊，身为男人，还是早一点熟悉这样的地方才好。”
他们不管西碧尔的尴尬和抗议，连拉带扯半推半架一起进了这间看起来还有些格调的妓院。泰拉德看来是常客，一进去就有人和他打招呼，并熟练地把他们带进一个空着的房间。
西碧尔简直浑身僵硬，手足无措，看着这群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泰拉德以为她不习惯，还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拍拍西碧尔的肩膀，说：“不要担心，就算只来这里喝酒，也是可以的。”
他按着西碧尔坐到毯子上，这时几个年轻的女人卷着浓郁的香气鱼贯而入，熟练地行礼，坐到男人们的身边，倒酒，奏乐，说笑。很快其中最年轻的西碧尔成为了这群女人目光焦点所在，有意无意靠上来，似真似假地亲近着。
于是有人就笑：“我们是真的老了，大家眼里只能看见西碧尔一个人。不服老不行啊。下次干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带他一起出来好了。”
西碧尔还来不及尴尬，这哄堂大笑的大好气氛，就先一步被器物坠地的刺耳声响打断了。
大家这才注意到那个角落里面无人色的年轻女人。
铜盘翻倒在她脚下，里面的水果砸了一地，满目狼藉。她却彷佛毫无觉察，痴痴愣愣地看着席上的一群人，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露特，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道歉，赶快出去！”
西碧尔身边的那个女人发出尖利的训斥声，结果使得下一句温柔的陪笑显得刺耳得很：“她今天病了，手有点笨，大人们不要见怪啊。”
这个名字像是一阵风，吹开蒙尘的记忆。西碧尔浑身一震，第一次正眼去看那个窝在房间角落里惨白着脸色瑟瑟颤抖的年轻女人，当她发觉对方也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满眼全是不可置信时，西碧尔脑中轰然一响，再也听不见任何别的东西，跌跌撞撞爬起来，向着那个女子冲过去。
那是她在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收到的第一缕关怀，足以让她感念终生。她还记得那个女孩子腼腆的微笑，在自己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名字：“梅特普，这也是赫梯语里星星的意思，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啊。”
她们一起南下，来到首都，互相照应，以为永远不会有分离的一天，谁知道刚到哈图萨斯，水土不服的露特就病倒了，然后几乎是立刻被带走，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
这分别来的如此迅速，西碧尔曾以为她们再也不会有相见一天。
露特颤抖着，几乎要说出一个名字；西碧尔猛地醒神，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拥抱她，堵住她几乎脱口而出的话：“露特……”
她在露特耳边轻轻说：“我是西碧尔，西碧尔。”
当年的默契好像瞬间之中回来，露特只迟疑了片刻，就紧紧拥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原来我们都还活着……”
似乎这样的哭泣能洗刷掉所有的屈辱和不甘，她哭得肆无忌惮，和西碧尔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大相径庭。但是此情此景之下，西碧尔什么也没说，只是拍着她的背，轻声说：“我会带你离开，我们一起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