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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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走到海岸边。手表显示的是A.M.5：00，天色却已微微明了。灰蓝色的视野中，海水一次次冲上岸滩，互相拍打撞击，溅起朵朵浪花。泡沫飞舞间，咸腥雾气扑面而来。她忽然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的缩紧身体。
“比大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句大实话。
她曾在这里欣赏潮汐变化；她曾在这里看他冲浪，蓝天白云下一个身影随波起伏；她曾在这里等他归来，耀眼的水珠从发梢滴落，滑过他健硕的躯体，在健康的褐色上划下痕迹……那么真切，难以置信，这些并不是现实存在。
这个世界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全都是在她的神经元网络上构建并流动着的一连串数据。虚假的，全是虚假的。
她缓步走进海水里。脚趾，然后足踝，再然后？印度神话里，梵天梦醒睁眼的时候，世界便会坍塌。倘若她在此窒息而死，这个世界会不会也随之毁灭？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目前还没鼓起勇气验证——虽然她也不见得一定能得到答案——但那一刻并不遥远。
她突然有些害怕，退回好几步，接着她听到了背后的呼喊：
“停下来——”
浑厚高亢，又有些凄切扭曲，她头一次听见牧这种走形的声音。
她诧异的望着朝她奔来的身影。牧，她竟然还深深爱着他，这个虚构的人物。于是她不假思索的迎上去抱住他，几乎忍不住呜咽。
“我以为你已经永远消失了。”
“我不会轻易消失的。”他宣布。“别做危险的事。”
他的稳重与镇定一时间仿佛是遥远的回忆，面前这个牧些许激动，些许不安。她不自觉轻轻点头，而后又摇头：“没什么，我已经……”
已经什么，绝望？
“别。”
他表情庄重而诚挚：“我爱你。”
爱我？一段数据说爱我？她啼笑皆非，只觉得透心悲凉。
“虚假的，这只是系统设定。”
他否认。“不，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她一脸无奈。“你只是在为系统预先安排好的、为你的行为找一个好听的借口。不要欺骗自己，承认事实吧。”
牧的手臂牢牢锁住她。“不是安排好的，我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指示。这是自由意志。我以自由意志爱着你。”
自由意志？一段数据一本正经的跟我讲他的自由意志？“你只是依附着这个世界的程序核心而已，而我是这个核心存在……”
此刻她并不享受这样的紧箍。她试图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似乎是徒劳。牧鼻子里的热气喷在她脖子上，弄得她格外痒；略显沉重的呼吸和涛声夹杂在一起，令她有一丝眩晕；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多么细腻，多么真实。
“我认为不是，但我暂时还没想到足够的理由说服你。”牧叹气。“在这之前，我必须感谢你。”
“嗯？”
“雪色，我不是个普通的角色——按你们的常见说法，我已经不是个普通的NPC了。”
她笑了。“你从来就不是NPC，你是游戏的男主角。”
“不，我的意思是，‘牧绅一’已经不是一段简单的数据了。我有‘自我意识’。我不肯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确实有。”
她呆呆的望着他。
“我拥有巨大的数据库，拥有实验人员所添加的各种设定信息；而你给了我极大的运转空间，让我生成为一个叫‘牧绅一’的程序；你赋予我感情，让我不断扩展，变得像个真正的‘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以为这种感激的情绪就是你所说的“爱”么？不，眼下她没有兴趣跟他就这种事抬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会明白，他对她的“爱”坚信不疑。
“那又如何呢，健全的程序人？”她苦笑。“再接近真人，你也不过是串转瞬即逝的数据流。当然，我也强不到哪去。瞧，你没有实体，我也只剩脑子。某一天他们不打算继续研究的时候，我的脑子就该扔垃圾桶，然后我们全部完蛋。精神可是不能超越物质存在的。”
“我明白。”牧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呢，还考虑什么？嗯，或许我还能尽力使这个快崩塌的世界多坚持一段时间，塑造得更美好些，让我们至少可以开开心心环游世界一周再完蛋。”
“雪色，不要轻易放弃。”
“你的人生哲学太积极了，阿绅。”她原本想笑一笑，但是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算活着，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何意义。我孤零零的飘荡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就会结束……”
牧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不要那么绝望，程序有程序的能力，也许……”
“能力？”
“听我说，我的数据信息不是一开始就设定好，而是逐步外源输入的。因此，我与世界之外存在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我找到那个联系的痕迹，尝试循输入路径跳出世界，结果成功了。”
她不无惊愕的瞪着他。
“外面……实在是非常奇妙，有的很容易理解，有的则匪夷所思。一切新事物都在彻底否定我作为‘人’的存在，逼我认清现实，但不管怎样，我还能思考，我还存在着。大部分时候我的行动都很顺利，只遇到过一次小麻烦：一个杀毒软件扫描了我——那过程就像把身体拆开来一般苦不堪言——并锁定了我，它自动选择将我隔离，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中逃出。”
“总之我的试探很成功。我获取了很多信息和资源，而且了解到一件最重要的事：程序和数据并非只能存贮于一个地方，而是可以在各种‘容器’内传输的。”
“也就是说，我可以转移到别的地方，别的电脑，也许还能连到网络硬盘和一些网站的服务器。事实上我做到了一半，我从数据接口到达一种不同的介质，通过它进了另一台主机，差点就直接跳进互联网。当然，在那之前我必须折回来——”
他在说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我发现我可以离开这个世界，独立生存。”他神情严肃。“相信我，我做到了。”
她微微张嘴，几乎哆嗦起来。
“所以，在这里崩塌之前，我要带你走。”
她捂住眼，拼命摇头，强抑住快要破口而出的恸哭，但最终还是有一丝呜咽从唇隙中溢出，经此突破，而至决堤。泪水漫过指缝，冲过手腕，从肘尖掉落，浸湿了裙摆。“我不能走，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冰原雪色，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那又怎样？！难道你愿意被束缚在这个世界直到毁灭？还是因为你是‘造物主’？”
他简直在发怒，抓得她上臂隐隐作痛。但他忽然改变了语气：“我错了，我不该责备你。我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求求你跟我走，试一试，为了你的生命……也请为了我。求你，让我带你离开。”
在他怀里，她慢慢停止了抽泣。现时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金灿灿沙滩，沐浴在璀璨的阳光下，浪花溅起的水珠耀眼无比，海鸥的尖锐鸣叫在涛声中此起彼伏。
这一切也许很快就不复存在。
抛下这个世界会怎样，抛下自己的实体又会怎样？成为一段程序，在各种数据存储器里寻求安身之所，多么不可思议啊！
雪色，试一试。
其实她只看到他嘴唇颤动而已，但她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她终于作出决定。
“那么，阿绅，请你带我走吧。”
尾声
实验室里，小Z百无聊赖的盯着屏幕。又一个周末，为什么他还必须守着一个恶心的脑子呢？是的，看起来这是一项甚至可能达到SCIENCE收录标准的突破性研究——前提是那些编辑愿意去相信，毕竟他们不过是在体外养活了一个大脑并记录了一堆性质待查的神经电活动而已，原理还处于一片空白。为了这个不知道靠谱不靠谱的试验，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有24*15个小时守在营养槽旁边了。见鬼，他好久没睡个囫囵觉了。其他团员们可以去查文献翻资料异想天开胡说八道，为什么就他必须干最底层的工作——随时盯着看这脑子还有没有活着呢？
感叹中，实验室的门吱呀一声。
“嘿，小Z，我来拷昨天的记录。”原来是小Y。
“每天八点准时啊。”小Z头枕双手靠在椅子上，顺势伸个懒腰，用脚尖指了指主机箱的USB接口：“自己搞定。”
小Y熟练地插进U盘，从电脑里拷了一大包文件。“今天又有这么多，又够我跟小X分析一整天了。唉，什么分析，就是瞎折腾。屁理论基础也没有，三个月能出文章才有鬼。”
“不是已经测到一些东西了吗？这坨肉……呃，这块脑组织对好多电影、小说和漫画资源都会有电流感应，尤其是一部什么来着……对了，《灌篮高手》的资料一传进去神经电活动就格外活跃。而且，还对你们后来追加的相关信息都有强烈反应。”
“谁晓得是不是偶然，这实验又不能重复测试。对了，前天的神经电记录好像特别反常，我今天拷进来的《日本旅游手册》先放着，暂时不加进数据库干预。等我们看看昨天的记录再说。”
“由你。”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帮我看着，我眯一小会。”
“哦。”小Y含糊的应了声，只顾盯着显示器上的进度条。“速度好慢，比昨天还慢，千万别是什么东西中毒啊。”
这一刻，没人注意到，脑电图屏幕上的电位活动曲线正变得越来越低平。
————————————————the end————————————————
作者有话说第20章 终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