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落日》钱青蚨

1、第一章 剑灵

　　山道上，一辆马车由两个青衣长随护送着，辘辘前行。

　　马车内，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个中年仆妇，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

　　女童身着白绫袄，外套着银红比甲，一头乌发梳成双鬟，眉眼秀丽，脸蛋却黄黄瘦瘦，似有病容。

　　那年轻女子姓姜，正是女童生母，不时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女儿：“添儿，到了老宅，试炼能行便行，不行也不要勉强啊。”

　　“娘，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

　　姜氏叹道：“上不了仙山，修不成仙，总比伤了身子强。”

　　女童没接她的话，自顾自将一个黑漆螺钿攒盒打开，从里面取出点心吃起来。

　　仆妇对姜氏道：“小姐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姨娘就不必担心了。”

　　女童名叫叶添，出身登州望族叶氏，但其母只是其父的一个外宅，作为庶出之女，叶添并不受重视。

　　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叶氏世世代代居于东海边，而在东海深处，有一座仙山，名叫蓬莱。

　　蓬莱山上修仙门派林立，叶氏则隶属其中一个门派三清门，多年来，叶氏辛苦经营，为三清门搜罗了无数奇珍异宝，三清门感念叶氏的苦劳，每隔三年，门内想收徒的仙师就会来到叶氏家族，挑选一些有潜力的子弟，带去蓬莱教他们修行。

　　而是否有潜力，则要经过试炼才能看出，据说试炼十分痛苦，甚至可能受伤，叶添自幼体弱，姜氏很是担心。

　　叶添却有自己的主意，事实上，现在在这副躯壳里的，并不是一个七岁女童的魂魄。

　　真正的叶添，其实是个死婴，出生时便魂飞魄散，正好在那时，一个受伤的灵体经过，发现死婴后，便将自己封印在婴儿体内。

　　因为并非这副躯壳的本来魂魄，叶添身体很弱。若没有这副躯壳，她的灵体便会失去保护，而若没有她的灵体，这副躯壳便会失去生机，因此她不得不用灵气养着躯壳，这不啻于饮鸩止渴，但叶添没有办法。

　　以她的能力，本不该落到如此地步。

　　叶添来历不凡，受伤之前，不要说叶氏，就是三清门，都不在她眼里。

　　春秋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铸有五剑：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皆声名赫赫。

　　巨阙铸成之后，欧冶子又用余铁铸出一柄短剑，剑成之日，天降红雨，欧冶子为之取名“天问”。

　　天问形制短小，却最为锋利，且煞气极重，被王室收藏，用以处死朝中重臣。

　　神兵利器，皆有灵性，千百年来吸取日精月华，剑中之灵渐能化为人形。

　　叶添便是天问的剑灵。

　　天问铸成之时，便有极重煞气，多年来杀人无数，饱饮人血，煞气愈来愈浓，加之天问久藏深宫，耳濡目染，尽是阴毒之事，逐渐是非混沌，步入邪道。

　　宋末中原板荡，天问自皇宫流落而出，成为无主之剑。

　　初入人世，天问开始还只是好奇，四处游历观看，但很快就压抑不住杀戮本性，稍有不顺心，便大开杀戒。

　　普通人自然奈何不了她，一般的术士、武士也拿她没办法，偶尔遇到厉害的，天问也会审时度势，暂时隐藏起来。

　　那两百年间，天问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直到被湛卢和纯钧找到。

　　湛卢是六剑之首，锋利不及天问，而其坚胜之，且湛卢是仁道之剑，惟有道者能得之，天问的杀戮行径，自不为湛卢所容。

　　纯钧素与湛卢交好，一向同行同止。

　　天问再怎样锋利无匹，也架不住两柄绝世名剑联手，最终天问剑体被划了一道深深伤痕，灵体也顿时受到严重损伤，天问拼命带着剑体逃离。

　　毕竟出于同源，也算是兄弟姐妹，湛卢和纯钧见天问已受重伤，再也掀不起风浪，也便由得她去，没有再行追击。

　　天问逃到登州，再也没了力气，她将剑体装进白玉盒，藏于深山，设下禁制，护住灵气不外泄，灵体则惶惶然在山野飘零。

　　就在那天晚上，一个小村庄里，有个年轻妇人难产，千辛万苦才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婴，而女婴却已窒息而亡，天问路过窗外，听见哭声，猛地忆起以前在皇宫时，曾见过一种极为霸道的封印术，可将魂魄封印在死去不久的尸身里，天问灵体与人的魂魄又有些不同，但机会稍纵即逝，她也顾不得了，当即施展封印术，将灵体封印到死婴体内，从此便成了叶添。

　　天问很不喜欢这个孱弱的身体，也想过许多办法，无奈先天不足，后天再怎么补也是杯水车薪，几乎没有用处。

　　为今之计，惟有寻到一个跟欧冶子一样厉害的铸剑师，将天问剑体修好，到时她便可抛下这副躯壳，回到剑中慢慢休养，终有一日可以恢复，到那时，再找湛卢纯钧算账不迟。

　　但这又谈何容易，欧冶子是不世出的铸剑大师，千年来天问也就见过那么一个而已，要找一个能有欧冶子造诣的铸剑师实在太难了。

　　天问对修仙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她是剑灵，肉骨凡胎再怎么修炼也达不到她的境界，但以她目前的状况，再待在登州毫无益处，若去蓬莱，机会倒还多些。

　　因此，此次试炼，她必须通过。

　　马车进了城，停在一座宅院前。

　　天问掀开车帘跳下来，姜氏忙道：“慢些儿，莫摔了！”挎着一个包袱，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走下。

　　天问回头瞧了姜氏一眼，神色有些漠然。

　　姜氏裹着小脚，大明几乎所有女子都裹小脚，并以之为美，在这种时候，哪怕是理学名士，也不会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因为裹小脚本就是满足男子脏污欲望的扭曲做法。

　　叶添生父便很爱姜氏的一对三寸金莲，天问却觉得无比恶心，就算她不喜欢这副躯体，也不能容忍别人来糟践，如果这次试炼不过，姜氏恐怕就要开始为她裹脚了，她怎么反对都没有用，哪怕姜氏平日将她当成眼珠子般爱惜。

　　天问眼里，给她这副躯壳的“父母”，不过就是一个卑琐的男人，一个愚昧的女人，即使那个男人给她锦衣玉食，那个女人给她无数关爱。

　　走进叶氏老宅的黑漆大门，绕厅堂，转回廊，来到叶家练武场。

　　那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叶氏家族凡有适龄子女的父母都将儿女带了来。

　　姜氏看见丈夫叶琏，忙带着女儿过去。

　　叶琏不过二十五六岁，温柔俊俏，很讨女人喜欢，他甚是宠爱姜氏，却因为惧内，只能将姜氏置于外宅，女儿也不能时时得见，内心对叶添不免有些愧疚，出于补偿，这些年叶添的吃喝穿戴，跟叶琏正妻沈氏嫡出的女儿叶淑比，也差不了多少。

　　叶淑只比叶添大一岁，今日也着意打扮了一番，簇新的红绫袄儿外套着宝蓝比甲，颈间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项圈。她很是厌恶父亲的妾室，连带着对庶妹也不喜欢，见叶添不声不响，也不向沈氏行礼，大为不悦，斥道：“姜姨娘，你是怎么教女儿的，一点礼数都不懂！这要被旁人见了，知道的，晓得是妹妹随了你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爹娘不会教养，岂不是落了爹娘的脸面！”

　　叶添一到练武场，目光就投向当中空地上的一对道童，听见叶淑的话，她略有些烦，但也不至于跟小女孩儿计较，向沈氏福了一福，道了声“大娘好”，便又将脸转了过去。

　　叶淑气极：“娘，你看她……”

　　沈氏冷冷一哼，厌恶地扫了姜氏母女一眼：“大爷，你纳的好姨娘，生的好女儿！”

　　姜氏吓得脸色苍白，扯着叶添要给沈氏磕头，叶添不理，叶琏有些无奈，劝道：“罢了罢了，这会儿不是训责的时候，等试炼过了，再说不迟。”

　　叶淑气哼哼道：“就凭她，也过得了试炼？待会儿可别丢脸丢得太难看！”

　　任周围人怎样唧唧喳喳，站在练武场当中的那对道童都一动不动，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二人都是十五六岁，身着青色道袍，头戴竹冠，足踏芒履，神清骨秀，非同凡俗。

　　天问仔细打量二人一会儿，觉得这两个道童虽然有些修为，但也只是平常而已，若三清门只能教出这样弟子，恐怕整个门派都无多大作为，难怪声名不显。

　　这时，天边忽然出现绚烂光芒，天问瞳孔一缩，认出那是剑光。

　　剑光如流星般，从天边直坠入练武场内，光芒过后，只见练武场里，多了两个道人。

　　两人都着白色道袍，一个鹤发童颜，另一个略年轻些，须发如漆。

　　练武场内，霎时鸦雀无声。两个道童口唤“师父”，向着两个道人跪下。叶氏族长连忙上前，恭恭敬敬道：“方道长、曹道长大驾光临，真令蓬荜生辉。”

　　方无忧手抚雪白长须，含笑说道：“这些便是要参加试炼的叶家子弟？”

　　族长忙道：“正是。”

　　方无忧与曹无咎对视一眼，说道：“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吧。”

　　方无忧抬手虚画，忽然，地上出现了一个几丈见方的法阵，方无忧袍袖一挥，法阵便隐隐发出光芒。

　　曹无咎笑道：“师兄于法阵一道，又愈加精进了。”

　　方无忧笑道：“小小的试炼之阵，何足挂齿。”

　　曹无咎指着试炼之阵，说道：“只要能在此阵内，坚持一刻，便可做我三清门弟子。”环顾四周，问道，“谁先来？”

　　来参加试炼的孩童都被父母推了出来，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岁，看着地上法阵，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