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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阋墙 ...

  •   她踩着轻快的步子,手里抱着一匹扎染的花布,在低矮的村墙下跑过,一路跑到挂满了干菜的屋檐下。
      喊着:“阿成哥,我回来了!”
      可是空气中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大对头。
      平日里院子上栓的小黄狗,在这个时节早已冲出来冲着她不停地摇尾吠叫,今日却蜷在窝中一动不动,只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小黄,小黄你怎么了?”她奇怪地拍着它的脑袋,它却并不搭理她。
      “阿成哥!阿成哥!”她喊,没有人应。她又推开外屋的门,喊:“娘!哥哥!我回来了!”
      外屋没有人。
      一股奇怪的、说是铁锈又不似铁锈的味道,一直强硬地灌进她的肺里。她疑惑且天真地四下望望,有一条暗色的水迹,被拖拽似地从外屋一直延伸到里屋。
      “阿成哥……?”她拉开里屋的竹帘。
      她不该拉开这道竹帘的。不过也许——不管如何——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她原以为,这一幕会像其他的梦境一样,在自己的面前破碎,飞溅,消失。然而它没有。它每一次出现在她眼前,都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真实。
      阿成的头,滚落在她脚边,两只白白的眼睛大睁,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望着她。她居然就如此麻木地与这颗头颅对视,直到手里的花布跌落在地下。
      铁锈色的血,把蓝色的扎染又染了一道新红。她张了张嘴,似乎要叫出声,却发现自己哑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两三具奇形怪状的尸体,被堆在墙角,土地色的墙吸饱了血,成为一种黯淡又妖冶的奇怪颜色。
      “霜衣,你怕我吗。”
      听到这句话,她抬头看,窗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向着她,光线很强烈,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你……你是……”
      忽然头痛欲裂。忽然想不起这人的名字。明明似乎就在记忆中触手可及的,却仿佛被一道屏障挡着,怎么也想不来的名字。
      但是唯一能够勉强看见的,是那人身后挂着的一枚玉佩。
      稚鸾雏凤,雕刻得很是古朴。红色的缨穗,看不出上面是否带了血,但是殷红刺痛了她的眼睛。
      然,不出所料。就在她目光触及到玉佩的刹那,四周的一切融雪一般迅速地化掉了,她终于发出一声嘶喊,整个身子往下陷,似乎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山渊。
      重重一落,她身子猛地一颤,在段琴的竹床上醒来。
      “梦魇……梦魇……”浑身都是冷汗,闵霜衣闭着眼睛,稍微调整了气息。她睁眼时看到段琴还在熟睡中,白玉也似的手臂正环在自己脖颈周围。
      她心惊未平复,静了片刻,轻轻地把她的手移开,坐起身来。段琴也没有醒,翻了个身,口中嘟哝:“小姐姐……”
      闵霜衣披上衣衫起床。外头的月色很好,今天晚上鸦子没有叫。她看了一眼竹床上的段琴,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小的镇子疏于宵禁,打更的似乎也偷懒了,于是闵霜衣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漫无目的地在道路上走——她原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将要往哪里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不由自主地哼出了从来没有人教过的旋律。闵霜衣张开双手,想要拥抱什么也似向着天空,虽则她自己也迷茫。
      谁教我这首曲子?谁在我梦里唱出来?
      我是谁?
      “小廊!”
      忽听得这一声厉喝,闵霜衣的脸一寒。她转身,看到的不是段琴,而是貂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街心,一脸肃杀地看着自己。
      她极少见到平日妖妖娆娆的貂锦,摆出这样一副冷峻的神色来。
      “二姐姐找我可是有事?”闵霜衣淡淡地道。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真对那叫段琴的女子动了心?”貂锦再不依旧与她玩那文字花样,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道。如若不是这张脸,闵霜衣真真以为在她面前的是换了一个人。
      她有些微微不快——“二姐姐可是在盯我的梢?”
      貂锦道:“你痛快地告诉我,你真对段琴动心了?”
      她带着两分好笑道:“二姐姐今日如何管起了我的事来?”
      貂锦打断她的话:“我不与你多说。你也知道夫人在这件事情上面的严厉,如今我劝你尽早收手,将那姑娘带到夫人眼前去;不然,枉等你带累了我一班姊妹!”
      闵霜衣冷笑道:“我说呢,原来是怕我连累了姐姐。”
      貂锦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蹄子,还在这里优哉游哉?我可告与你,夫人现已经得到了你将这姑娘勾搭上手的消息,叫我过来传话与你,这两日必须把她带到红泥居里,不然,纵是平日夫人再怎么宽待你,这会怕也不保你了!”
      闵霜衣眉尖一动:“夫人如何知道了这事?”
      貂锦哼道:“夫人神机妙算,感情这世上还有夫人不能够知道的?”
      闵霜衣心下明白,定然是这女子去向血夫人告了密,逼着自己早早将段琴带回红泥居。她忍着怒意道:“那么麻烦你回去禀告夫人,这女子尚未有多爱我,此时取血,怕是效力不够,请夫人再宽限几日。”
      谁料貂锦一口回绝道:“是夫人亲自下的命令,不管她对你有几多感情,‘疾便带回来,不得片刻拖延’。你要说,自己去向夫人说去。”
      闵霜衣冷笑:“那么我倒真要去向夫人说说。”
      她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然动怒。以夫人的年纪和本事,虽然能够神机妙算,推演未来,然并不能算得这样准确。既是只能知个大概,算出她霜衣日后会为了某个猎物动心,而不能算出段琴这个人来。
      定是貂锦回到红泥居,向夫人搬弄是非,说自己已对段琴动了真心云云,故惹得夫人火起,非要她此时便将段琴带回去不可。
      她知道这原就是两难,然没有想到经貂锦这样一搅局,竟变得更加难以抉择。
      貂锦道:“废话不必多说,你是带,还是不带?”
      闵霜衣道:“我要亲自去见夫人。”
      貂锦啐道:“你现在想要亲自见夫人?谁知道你见了夫人会说出什么话来,没得带累我们一班姊妹!你要去见夫人,可以,带着段琴来见,否则我等不会让你踏入红泥居半步。”
      闵霜衣心中陡然明了。红泥居中鬼娘七七四十九人,仅她一人受到夫人优待,一年半点进项都无,也并不责罚。想来以貂锦为首的其他鬼娘早已不满,一心只等她出这个差错,然后合力将她拉下马来。
      她转身便走,只道:“等我亲自见了夫人再说。”
      可谁知只听得脑后衣袂一动,瞬间项上一凉。
      “夫人自己也下了令,除非你带着段琴,否则便不能踏入红泥居。”貂锦冷冷地说道。
      闵霜衣低头,只见自己项上赫然横着一把匕首。鬼娘因为难免遇到险情,身上都带有一把镶金嵌玉的小小匕首。
      而此刻,貂锦的贴身匕首便横在自己脖颈上。
      “明日午夜之前,将段琴带到红泥居里来。这是夫人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亲口说的。你还要怎生抗命?”貂锦道。
      “二姐姐,休要如此,伤了姊妹和气。”闵霜衣道。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貂锦手上略松了一松。说时迟那时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下蹲,自鞋底抽出一柄薄、快、利的小匕首,反向貂锦的手腕一敲。貂锦大概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一着,动作微微有些迟涩,竟被敲中手腕,匕首险些落地。
      “小廊!”貂锦怒道,“你这是要抗夫人的命?”
      闵霜衣也不解释,一刀戳向貂锦的心窝。貂锦侧身避过,也回以狠狠一刀。闵霜衣仰身避让,匕首就在她脸颊处轻轻划过,留下几乎看不见的一条浅浅血痕。
      两人经这一招,急步向后分开。定下神来,貂锦的心窝附近衣服已被刺破,露出惨白的一块肌肤,闵霜衣的脸无声无息地多出一条痕迹,然而,没有血流出。
      鬼娘原就是死人,即使将头颅斩下,若再拼接在一处亦能复活。
      杀鬼娘杀得彻底的方法,只有血夫人知道。
      “难怪夫人说绝不可对猎物动情。小廊,我今日里算是领教了。”貂锦轻轻掸了掸自己被刺破的衫角。“为了一个相识数天的女子,竟对自己嘴里说得口口声声的姊妹出手。”
      闵霜衣道:“彼此彼此。说到底,二姐姐也从未把我当成是姊妹过。”
      “你这是不打算带段琴去向夫人覆命了?”貂锦问道。
      “我要亲自去见夫人。”闵霜衣道。
      “我说了,你除非带着段琴,否则夫人与我们,都不会让你踏入红泥居半步。你应该知道,你的命,捏在夫人手里,你若是逃走,不管逃到天涯海角,夫人都有办法让你死。”
      “夫人不会对我下这样的令。二姐姐便是一个人在这里信口胡诌,我又如何知道?再说了,胡诌原本就是二姐姐的看家好戏。”
      貂锦冷嗤一声,将一纸血书丢到她眼前:“那你就自己好生看看,这是不是夫人自己下的命令。”
      闵霜衣向那血书上瞥了一眼,写的是:“明晚子时前带段琴红泥居来见。”她认得那是夫人手书,蘸人血写成,心中顿时凉了一半。
      “夫人对你已经一忍再忍,足够宽厚,你却从不知足,一再辜负夫人期望。小廊,你不要以为夫人会对你喜欢上段琴此事,像对以前你找不到猎物一样视而不见。之前的阿渺,三三儿,宝玦,什么下场你都是应该知晓的。”
      “我自会给夫人一个交代。”闵霜衣道。
      “但愿如此。我们这些鬼娘,原本是死人,是夫人将我们救活转过来。我们的命捏在夫人手里,但我们也视夫人为恩主。你如何能这样不知好歹?”
      “二姐姐教导得是。”
      “再者,我们只是鬼娘。今日不知明日的事,夫人不开口,我们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自己哪一日便会死,下场是什么。你以为我们真可以如活人一般,与人恋爱、成家、相扶到老?我们根本便是非人类。小廊,我竟不知道你如此糊涂!”
      闵霜衣眉心一动。
      “夫人在这世上,比我们活过的日子长得多,见识也多得多。你何以不听她的,非要背叛、抗命,去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弃掉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小廊,我们的命,原就来得不容易。”
      闵霜衣将匕首收起,看着眼前貂锦脸上似有痛意。她也不去猜测她有几分真心,只是面无表情地道:“二姐姐,我明白了。明晚子时之前,我会把她带到夫人那里的。”
      貂锦道:“你最好如此。夫人带着我与其他姊妹,明晚在红泥居中等你。我们活在这世上,唯一可依存的就只有夫人而已。”
      她说的这句话,闵霜衣也不得不承认是对的。没了血夫人,鬼娘连自己是否能够活着,都不知道。
      匡论恋爱、成家、甚至相扶到老?
      月色瘆人。就在她望着月亮稍稍失了一下神的刹那,貂锦已经消失在街角不见了。闵霜衣独自一人捏着那泛黄的血书,上面是新鲜未干透的血迹,在月色的掩映下居然发黑了。
      明晚子时前带段琴红泥居来见。
      这是一纸死书。
      夫人到底知道了什么。何以要得这样急。
      闵霜衣面上全无表情,内心却已是颤得发慌。她已决定活下去,这是一个自私却合理的决定。她想要信赖自己之前培养出的冷漠和麻木,也许可以帮助她度过这一劫,,可她不知自己是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不用多的,只熬过明晚子时便好。
      “阿琴,阿琴……”她慢慢地,狠狠地,将那血书揉成一个纸团。
      掷在地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章八 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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