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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七 贪欢 ...

  •   暂时落脚的地方依然简陋。余奶奶家一垛砖瓦房,后院种着两人高的南槐树,闵霜衣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红霞渐隐,落日熔金。
      她不知自己为何还要回来,也许是已经全然无了以前那样说做就做的洒脱。其实她此时异常希望自己能说走就走,或是有之前轻轻将那些少女推向深渊的冷漠,可是当段琴叫她跟她走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说了,好。
      然后应该怎么办,是按照原定计划将段琴带到血夫人面前,还是……另外一个闵霜衣想都不敢想的可能性。
      没有人能骗得了另外一个人一世。如果在一起生活,终归会有地方露出破绽。而她若是想要与段琴就这样生活下去,日子也不会长久;不是被血夫人发现,便是被段琴识穿。
      “闵霜衣,你何苦如此?”她喃喃自语。
      可要离开,却离不开。她数年来为他人织就多少情縠,如今不想自己也为自己布下了天罗地网。
      “小姐姐,来洗手洗脸了。”段琴打好清水,放在她面前,绞了一条麻布巾子,递到她手上。
      闵霜衣偷偷看着她的脸,原想她会因为自己不告而别生气,谁知段琴脸上却随着自己的回来而恢复了快乐与平静,甚至洋溢出了一点幸福之色。
      她甚至想,世上竟有这样容易满足的少女,只需要自己陪在她身边,便已是最快活之事。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问段琴。
      段琴半蹲着,仔细地给她擦着手,又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酉时了。”
      闵霜衣点了点头,段琴又问道:“小姐姐,你饿不饿?我去盛碗热粥你吃?”
      她摇头:“你忙了一天,还没有吃东西,你去吧,我不饿。”
      外屋有余奶奶拾掇碗筷的声音,段琴掀开竹帘走了出去。闵霜衣看着她略带些汗渍的背影,身段中等,偏些削瘦。大约是因长年累月地挑着担子翻山越岭,走大街穿小巷,显得微微结实。然她的手虽然有茧,形状却很漂亮,圆润又不失劲力的手指,手背上隐隐的有几条几乎看不出来的青筋。
      闵霜衣轻轻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微痛,留下几个齿印。
      只听外屋余奶奶和段琴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问道:“阿琴,你的生意可是做完了?不带妹伢在县里多逛几天再走?”
      段琴回答道:“生意的话,如果明日旺些,晚上便可算账。至于闲逛,我想小姐姐一个人在这边想必心里也是不好受的,我还是早些带她回我家,让她安心落下脚来,宽了心才是正经。”
      余奶奶道:“这倒也是道理。明日我赶个早市,去拎两尾大黄鱼来,晚上与你们烧汤吃了。你回家路也忒远,省得后日没劲回去。”
      段琴笑道:“余奶奶,你也忒看轻我了。”
      余奶奶道:“我不是看轻你,我是看妹伢那娇弱的身板,怕她吃不住。你结实些,走在路上便多照顾她。她看样子也是个富贵不经劳动的,留神出个差错。”
      闵霜衣微微笑了笑。
      酉时已过,鸡鸭归圈,天色也暗了下来。各家各户的油灯点起,又匆匆地熄灭了,于是四下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闵霜衣桌上的这一枚蜡烛还没有熄,她握着一把小巧的黄铜剪刀,剪着焰火里的烛花,就连烛花掉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响,也显得格外清晰。
      门口的竹帘被轻轻掀起,段琴的脸被微淡的火光映亮。
      “小姐姐,都这个时辰了,还不睡?”
      闵霜衣平静地道:“我睡不着,你陪我略坐一坐吧。”
      段琴听话地将门掩上,走到她身边坐下。蜡烛一滴一滴地将蜡油滴在桌上,闵霜衣望着那跳动的烛焰。段琴的眸子里也一样有两颗跳动的红,她看着她,说道:“小姐姐,你大概精神不是很好。”
      “我从来精神都不好。习惯了。”闵霜衣道。
      段琴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闵霜衣侧着头,道:“你是不是想要知道些什么?”
      “我……”段琴思忖了许久,才试探着道:“我是在想,小姐姐你之前是不是有事情隐瞒我。比如,你的身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人?”闵霜衣反问。
      段琴温柔地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哪能猜到的。不过一开始见到你我便想,小姐姐一定不比我这般土里来土里长的伢子。直至……直至见到你跟那姑娘……我觉得你也许是……是……”说到这里她的脸略略有些红了,闵霜衣却要不依不饶地追问:“然后呢?是哪样?”
      这一问问得段琴急忙连连摆手:“小姐姐,你不要生气,我只是猜猜,况且,如果你真是……真是……我也并不介意的,真的……”
      “到底是哪样?”闵霜衣忍着笑意还要追问,段琴只得吞吞吐吐地道:“是……是些烟花地的……我不会说话,小姐姐你莫要见怪……”
      闵霜衣哈哈地笑出了声,笑得趴在桌子上,连烛火也微微颤动。她笑得段琴既莫名其妙又委屈,喃喃地在边上道:“是我猜错了么……”
      她好容易止住了笑,偎在桌子边看着段琴道:“我并不是什么风尘女子。”
      “那小姐姐你之前跟我说的,都是真的了?”段琴问道。
      闵霜衣肘着下巴:“我之前住的地方,很大,很宽阔。管着我的那个人,她很有威严。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不听她的话,她所说的一切便是圣旨。”
      “那个人便是你之前所说的、你的父亲?后来他去世了?”
      闵霜衣微微一笑,也不接话,只是继续出神地道:“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宅子很阴暗,每每无法呼吸。所有人便都带着面具,与你说话时,也还是带着面具。”
      “带着面具?”段琴不解。
      “是这里,这里戴了面具。”闵霜衣轻轻在胸口划了一个圈。
      “那你岂不是过得极不痛快?”
      闵霜衣微微点头。“确实,极不痛快。便是有了心里话,也只能与自己一个人说。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不教别人瞧见。有时候一觉醒来,会发现不认识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她到底是谁,到底是怎么样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听到她这些话,段琴沉默了片时。闵霜衣笑着伏在桌面上,道:“不过,我也都已经习惯了。”
      忽然,她感觉到段琴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圆润里带了些粗糙的质感,摩挲在皮肤上,有极舒服的触觉。
      她听到段琴说:“如若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便就没有那样难过了?”
      “与你在一起,确实便没有那样难过。”她说道。
      抬头看时,段琴的脸只离自己半寸的距离。她在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极熟悉,然而又极不熟悉。她呼出的气息,微暖,弱香,少薰,软软地经由闵霜衣的唇齿,浸淫到全身的每一寸经络。
      闵霜衣伸手轻轻将她的发带解下,顿时乌云泄落。段琴极长的睫毛扫在她脸上,一直痒到心尖。她向她再靠近一些,段琴垂着眼睛,咬了一咬唇。
      “亲亲我,好么?”闵霜衣柔声道。
      要她使出近似风尘女子一般勾搭旁人的手段来勾引段琴,她已然做不到。段琴的唇轻轻压上来的时候,她竟感觉到了些许慌乱——如未经人事的处子一般的慌乱。她从不知,对自己来说早已平淡无奇的一吻,竟能如斯勾动心弦。
      “小姐姐,我喜欢你。”段琴说着,声音似在呓语。
      “我也喜欢你。”闵霜衣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似有一根极细的弦,在刹那间铮地一声被挑断。
      段琴揽住了她的肩。她仿佛全然失却了反抗的力气,她伏在她的颈窝,那里有说不出的好闻的香气,许是生来的体香,使她骨头便也都酥了,惟有任她摆布。
      “我只希望被你抱得久一些。”闵霜衣喃喃道。
      床褥生硬,枕席上是新换的晒热了的麻布的气味。这原是一张极简陋的并不舒适的竹床,闵霜衣却觉得躺在上面胜似一切高床软枕。
      连夜风也沉默。黯淡的烛火被带熄了,她只能听到段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段琴解开她的衣带,当她的手,在她身上略显笨拙地逡巡来回的时候,她却感觉惬意得无以复加。她从不曾知道,原来被人爱抚亦可以是一桩快事。之前与他人的种种,顿觉索然无味,不知所云。
      “这又是为何?”她将头埋入她胸前的时候,不禁如此想道。
      也许,心之一物,比自己过去想象的要有力得多。
      她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抚触,月凉如水,流动在二人胴体之外,借着月光,她看到她平日里被衣服遮掩起来的地方,竟比自己还要白皙细嫩。俊俏的小货郎,此时赫然是温厚润泽的少女。她忍不住轻轻触摸,道:“阿琴,你竟如此好看。”
      段琴不好意思地笑笑,将她抱在怀中。她吻上她肩膀之时,她不由全身一颤。
      数日前,她主动求欢时,何曾想到这样的结果。她甚至有些侥幸,若那时段琴便慨然应承,鱼水欢好,也许此生再不能知道此事这样惬意。
      只因那时,她并未爱她。
      “阿琴,你……抱着我。”她口齿不清,似在自言自语,双手紧紧揽着段琴,竹床咿呀轻摇,摇碎一地的月光。
      “阿琴、我、喜欢你……”
      她睁着迷离的双眼,看着她在自己上方,气息急促。一滴晶莹的汗,悄然跌落在她的唇上,香,微苦,微咸,她像是舐饮甘露一般贪婪舔下。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便好……”段琴咬着唇,在闵霜衣尚未反应过来时,她从枕下抽出一尺软布。
      “阿琴、你要做什么……”
      段琴伏在她身上,颤颤地道:“小姐姐……你的样子,真好看……我能不能……蒙着你的眼睛……”
      “……眼睛?”闵霜衣一愣。
      “嗯……因为小姐姐的眼睛里……总是有戒备……总有警惕……看到小姐姐那种对什么人都戒备的样子,我……所以,你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我就好,真的,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蒙着你的眼睛,你便知道,真的没有什么好怕的……试试看……你还有我……”
      “阿琴……”闵霜衣怔怔地看着她。
      段琴的眼光里充满了恳切,她无法拒绝。然而,要她彻底放下警戒,将自己完全地交给另外一个人,在她的人生中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卸除了全部防线,根本无法反抗的情况下,被蒙住双眼,压在身下,对于一个鬼娘来说,完全无法想象。
      “好不好,小姐姐……相信我……”
      “我……我……”闵霜衣身上微微发颤,她着实无法克服自己内心失去伪装的恐惧。
      多少年来,她带着面具,去面对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除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
      血夫人,貂锦,其他的鬼娘,死在自己手里的少女们。
      她早已不知信任为何物。
      而现在,却要她放下自己的全部武装,用全身心去信任另外一个人。
      “阿琴,我……我……”
      “小姐姐,”段琴软软地道,“真的,你相信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知道你对谁都有警戒心,可是对我,这个没有必要。小姐姐,我喜欢你。”
      闵霜衣睁大着眼睛,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直到段琴以为她默许,将那软布蒙上她眼睛的一刹那,她不由自主地唔了一声。
      世界都归复黑暗。此刻的她,将她的所有,包括光明,交付给了另外的一个人。
      “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闵霜衣听见段琴这样说话,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她此时惟有身体的触觉是灵敏的,她的身子被她压在下面,纵情地舒展着;她的眼睛看不见,如果对方愿意,她便可以随时取她的命。
      但是她却在起伏中感到一种隐隐的快乐。这快乐在身体的深处发芽,迅速地攀援,到达肢体的每一个末端。
      这不是一个鬼娘应该做的。
      鬼娘。冷静。警戒。狡诈。虚伪。冷漠。毫无心肝。
      不必说爱上一个人,更不必说将自己毫无掩饰、彻底信任地交给另外一个人。
      闵霜衣知道自己已然失格。但失格得痛快。
      “阿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重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当软布重新解开的时候,月光灌进她的眼睛。她努力睁着双目,想要寻找段琴的脸,却感觉到唇边一阵酸涩,一舔,竟是泪水。
      “阿琴?”她一把把她揽入怀中,看到她双眼噙泪,脸上却还是笑着的。
      “小姐姐,谢谢你……肯这样为我。”段琴说道。
      闵霜衣抚摩着她的秀发。月色越升越高,很快,窗外的树顶便也都够不到了。更漏一点一滴,怀中的段琴渐渐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阿琴,我也谢谢你。”她轻声道,虽然怀中的人,此时不可能听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章七 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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