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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二十 尘泥 ...

  •   闵霜衣跟着貂锦,穿过大门来到院里。一切都是熟悉的,除了一样,那便是院落里空空荡荡,往常站在楼上和树下的鬼娘,尽皆不见了。她心下揣测,此番“反鬼皆杀”逆袭,定已使红泥居元气大伤,只是还在疑惑那些失踪了的鬼娘是去了何处。
      “你们来了。”内厅门口站着孤零零的一个女子,样貌大约十五六上下,鹅蛋脸面,身形柔弱。貂锦迎上去,问道:“夏屏,夫人可是在里面?”
      这名叫夏屏的女子答:“刚起来,就坐在厅里。”
      貂锦推门进去,闵霜衣静静地跟在她后面。这大厅的陈设,并没有什么改变,就连上次为“反鬼皆杀”捣毁的瓦片、摆件、墙砖,也都恢复了原状,不知血夫人使了什么法子,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整个红泥居修复如初。
      “夫人,二姐姐跟七姐姐,都已经到了。”夏屏说完这话,闵霜衣便见血夫人依旧坐在那厅堂上,身边一个人都无,一手扶额,一手摆弄着自己眼前摊开放着的几十件首饰。
      她依然美艳,黑漆一般的及地长发在头顶缠成一个高髻,红黑的妖瞳眼波流转,似乎她只要微微一个动作示意,身侧的空气便也都会扯起波澜。鲜红色的袍子拖在地下,长且大,如一滩不会流动的血泊。
      她轻轻绕动着面前的这一堆大大小小的首饰,有绿玉的白玉的戒指,有翡翠玉的手环,有璎珞,有象牙的簪子,有玳瑁梳,有步摇,有凤钗,争奇斗艳,七色斑斓。平日里她便将这些首饰全部戴在身上,走路时叮当脆响,蔚为奇观。
      自闵霜衣记事起,血夫人的这一堆首饰便没有离过身。没人探究她到底是为何将自己妆扮得如此华贵过分,这红宅子已经足够妖异,这样的主人反添了几分别样的鬼气。
      “夫人,女儿回来了。”闵霜衣顺从地跪下。
      当日在猝不及防之间被掳走,所以她担心的血夫人的惩罚也并未到来。如今她安然无恙地回到红泥居,血夫人会如何对待她这个错对敌人动心,并且引狼入室的失格鬼娘,还是一个未知数。
      她偷偷抬眼自上方窥着夫人。血夫人听到她说话时,将目光略举了举,向她这边移来。
      “夫人,人女儿给你带回来了。”貂锦道。
      血夫人看着闵霜衣。一种奇怪的感觉自闵霜衣的心间慢慢弥漫起来,她说不好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是她所理解不了的复杂。
      终于,血夫人又将目光移开,继续缓缓摆弄她的那些首饰。
      “带七娘去换洗,休息。”
      哎?闵霜衣愣了一愣。她想不到血夫人是这样的态度,与她当日想不到血夫人竟没有对自己暴怒一般。她迟疑地望着貂锦,貂锦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道:“随我来。”
      血夫人坐在那里,再没有动。闵霜衣只有跟着貂锦走出厅堂,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和种着桔梗青狮子的凉亭,最后来到已非常熟悉了的、自己的居室。
      窗户上爬满浅紫白喉,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推开屋门,屋里环境与自己离开前一模一样,闵霜衣甚至生出了错觉,这几日的遭遇,“反鬼皆杀”,段琴,小货郎,是否都只是一场梦。
      “夏屏就在外头,你自己使唤她。”貂锦道。
      闵霜衣走到梳妆台前,青铜的菱花镜,照出自己的样貌,较以前憔悴了不少。她正待转身,怀里却叮啷掉出一样东西,在地上滚了几滚。她连忙拾起来,将灰揩净。
      那是一把折断了的、雕着一十八朵牡丹的牛角梳子。
      初见此物,闵霜衣也怔了一下。她竟无意中把这东西也带出来了,还带回了红泥居。
      里面已经没有蛊虫,自段琴将她掳出红泥居的那日起,它里头便已经没了生命。如今它只是一把普通的精巧的梳子,毫无生气,且裂成两半。
      闵霜衣看着它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貂锦还站在门口未走,见她如此,哂笑一声,道:“如何,你莫要告诉我,你还在记挂你的老实人?”
      她静静地道:“二姐姐真会说笑。”
      貂锦道:“是不是说笑,只有妹妹心里最清楚。说不定这次我去救你,你心里倒是埋怨我坏了你的姻缘,让你不得跟你的老实人朝夕相对了?”
      闵霜衣将那梳子放下,道:“姐姐说哪里话。这次姐姐救了我,我自是感激的。我资历比姐姐浅,也不懂事。之前若是有什么得罪了姐姐的地方,还请姐姐多包容才是。”
      貂锦哼道:“话倒是说得很好听。”
      闵霜衣又问道:“这次姐姐来救我,夫人怎么说?”
      貂锦脸色微微一沉,扭头道:“是夫人叫我去救你的。”
      “夫人?”闵霜衣不解。
      貂锦再不言语,转身便向外走去。闵霜衣看着她离开背影,茫然无算。忽然想起一事,口里不由自主地便喊了出来:“阮天葵!”
      只见貂锦身子一震,站立当场,然后回头道:“你叫谁?”
      闵霜衣道:“谁答应便叫谁。”
      她见貂锦脸上颜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最后道:“是谁告诉你这个名字?是你的老实人,还是‘反鬼皆杀’那群腌臜货?”
      闵霜衣道:“这几日他们用尽刑罚,想从我这里套出这人在何处。浇一瓢凉水,‘阮天葵’地喊一声,敲一榔头,又‘阮天葵’地喊一声。我如何能记不下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貂锦眼角已是抽搐了好几着,末了,咬着唇道:“你若是敢将这名字说出去,我定然要了你的命。”
      闵霜衣反倒不怕她,微微笑着道:“这个自然不消姐姐吩咐。”
      血夫人再三嘱咐,鬼娘的名字,一个字也不可透露与旁人知道,哪怕是同门的姊妹,也无例外。一旦为别人知道了自己前世的名字,轻则为旁人扰乱心性,重则受制于人;如今貂锦真名为闵霜衣所获,她便先输了一仗。更重要的是,“反鬼皆杀”中,知道她真名的,或许也有数人。
      若给“反鬼皆杀”知道这一事实,貂锦无异将沦为血夫人的弃子。身处自己麾下,却将遭他人操控的狠棋,任谁也不会继续留于身边。
      貂锦——但其实如今闵霜衣更愿意将原先的名字“阮天葵”还予这位二姐姐——紧握着拳,指甲都快要没入肉里。她眼中是恨不能将闵霜衣杀之而后快的神色,若是一早明白闵霜衣已知晓她的真名,她说不定便会假“反鬼皆杀”之手爽快除之。
      “二姐姐放心,这事我并不会告诉夫人。”闵霜衣道。
      她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明白阮天葵绝不会相信她的话。鬼娘之间亦会尔虞我诈,这红泥居之中,本就无“信任”二字可言。
      阮天葵盯着她足有半晌,最终拂袖而去,一言不发。
      闵霜衣略略松了一口气,她向外头喊道:“夏屏。”那鹅蛋脸面的温柔少女,应声便从走廊的那一头过来。
      这女子死时只有十六七岁,在红泥居中资历也浅,于是屈居第四十二位。但柳眉星眸,神态可亲,为人和善,故也不曾遭到其他人刁难。她进了屋,笑笑道:“七姐姐,水已经备下了,我伺候你洗过手脸,再重新梳头。”
      之前夏屏并未跟过闵霜衣,而是跟着夫人。如今被叫来跟她,想是红泥居里鬼娘人数已骤减,远不足七七四十九之数了。
      闵霜衣记得当年同夏屏一起入住红泥居的,还有她的孪生妹妹,现却也不见了。
      夏屏的孪生妹妹,长相与她十二分相似,性格却与她截然相反。镇日里不苟言笑,闵霜衣对她的印象便只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绣一副丹凤朝阳或是鱼戏锦荷。她暗自唏嘘一阵,问道:“怎的不见你妹妹秋扇?”
      夏屏眼圈有些发红,却仍然笑道:“那日不是乱成那样,许多姐妹都成了废人,但都留着残躯在;唯独秋扇遭几个人逮住,几乎烧成了灰,随风散了。”
      闵霜衣心里咯噔一下,又问道:“烧成了灰,便活不得?”
      夏屏道:“我是想求夫人救她来着,那么多姐妹,有的只剩下了一截身子,半片脑袋,也都收在院子后头的地窨里,说是等夫人休养好了,便可一一救活。唯独秋扇,甚么也没有留下,等我带着姐妹赶到时,已经成了一堆飞灰了。便是我也没有把握,夫人还能不能让妹妹活转过来。”
      闵霜衣见她如此,连忙安慰道:“你莫要急,待阵间我陪你去夫人那里,不论能不能活,问问总是有个准话。”
      夏屏笑道:“我就知道七姐姐人好,又伶俐。旁的人我是断不敢求的。”
      当下闵霜衣洗过手脸,又用过热汤,乌黑长发斜斜地挽了一个坠马髻,额上贴了花钿。不过一个时辰工夫,在菱花铜镜中一看,已与之前憔悴的落拓样全然两人。
      当日与段琴相识时的小廊,也不过清纯妩媚至此。
      想起段琴,胸中又是闷痛。
      闵霜衣一咬唇,转身问夏屏:“夫人在哪?”
      红泥居九曲八弯,大院深处便是血夫人的住所。香炉里点着乳香,熏得一阵阵风里都有酣倦的味道。闵霜衣带着夏屏,终于在院落后面的大柳树下,见着了正坐在石台旁扶头休憩的血夫人。
      其实闵霜衣自己见到血夫人时,也是忐忑的。然还未容她开口称呼,血夫人已缓缓睁眼,黑红的瞳仁在她脸上扫视一番,道:“七娘,是你。”
      闵霜衣微微躬身行礼。血夫人威仪压人,她不敢抬头,只禀明道:“夫人,女儿自知罪孽深重,只是斗胆在受罚之前,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血夫人问。
      “秋扇当日为贼人烧死,尸骨无存,惟余死灰。女儿只欲知道夫人可否如平常一样,大施慈悲,救她活转?”
      血夫人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敲着石台。
      “夫人,女儿之前为贼人掳去,也几乎遭到同样命运。若不是二姐姐舍命相救,女儿已不能够回来见夫人了。”
      “舍命相救……”血夫人似在咀嚼着这四个字。
      夏屏恳求地望着她,她却仿佛视若无睹。闵霜衣盯着她的鞋尖,红色的,掐一道黑边,上头绣着一对雏凤。
      她忽然醒悟过来,这雏凤,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七娘,你去那边的柳树根下头,捧一抔土来给我。”血夫人道。
      闵霜衣大惑不解,却也只能照做。血夫人见她捧来了土,又向夏屏道:“你可有留着秋扇身上的,或是用过的什么东西,指甲,头发,手绢子,绣花鞋,诸如此类?”
      夏屏连忙道:“我这里收着之前秋扇绣给我的一个平安包,里头装着她顶心的一缕头发。”
      血夫人接过了这个手工十分精巧,镶着珠玉的平安包,放在石台上。闵霜衣盯着她的手,那十指白皙如同削葱,在她捧来的黑土上随意指点几下,顿时那土像是活过来了也似,自中心竟窜出一道火苗来。
      夏屏睁大眼睛,看变戏法似的看着那火苗愈来愈旺,竟带起一股不小的风,将四周的枯叶朽木都卷起,融入其中。
      血夫人看着这一堆浊物,手一扬,夏屏的平安包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里面,瞬间为黑土与火焰吞没。
      “哎呀!”夏屏不由失声叫道。
      “夫人,您这是……”闵霜衣也隐隐有些担心。
      然血夫人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那手却在这团东西上面揉搓旋转。这些尘泥在血夫人的手中,竟似有了生命一般,愈变愈多,愈积愈厚,婉转成型,渐渐地,竟有了一个人的模样。
      “秋扇……秋扇?”夏屏看着这黑漆漆的人型,颤颤地道。
      可是虽然面貌已与秋扇仿佛,这也仍只是一个土木灰烧成的泥偶。只见血夫人自自己右手小指上,取下一个洁净的绿东陵的戒指,在泥偶头顶摩挲了数个来回。
      随着她的动作,那泥偶黑灰色的外壳竟逐渐剥落,露出里面洁白肉身。凌乱的黑色长发也随泥块掉落,丝丝现出,拖在地下如海草一般。
      这自污泥中剥出的女子,脸与夏屏一模一样,却干净如新生一般。血夫人收了法,又将戒指套回自己小指。
      女子身子似乎还很软弱,摇摇欲坠。夏屏急急上前,一把抱住,喊道:
      “……秋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章二十 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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