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掌》青俗

1、千金断亲恩

　　烛火微弱，云析面朝墙壁，四肢蜷缩在单薄短窄的粗布棉被当中，明明冻得紧，却硬是忍着不敢发抖。

　　要是发抖被爹看见，肯定要说他娇气，少不了又是一顿打骂。

　　纸窗上有一个小洞没补好，风钻进来，扇得本来就不明亮的烛火一阵乱闪。

　　罗氏颜色不再的一张黄脸，被映得忽明忽暗。

　　“孩子他爹，今天在菜市场听说，丞相家已经开到了一千金。”

　　一千金，可怜他劳苦半生，连一金也不曾摸过。云石握紧拳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沟壑。

　　房间里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半晌过后，云石沉声道：“我们要了。”

　　罗氏回头看一眼睡在床上，身形瘦弱的幼子，小声不忍道：“析儿才七岁。”

　　要是真心怜惜，又如何会日日关注丞相家的价码。

　　云石眯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正是因为只有七岁，才好扮成女儿家糊弄过去，嫁给丞相久病的儿子挡灾。”

　　罗氏愁眉，“到底是亲骨肉……”

　　“本以为老来子必定不凡，怎想他竟是个男生女相，生成这幅模样，日后又能有些什么作为？”云石一拍膝盖，“倒不如换了金子，成全他那虽不成器，却还算周正的哥哥罢了！”

　　再忍不住，云析浑身一颤，只觉得屋子里是从前寒冬腊月天也未曾觉过的冷，冷得直要冻裂他的一身骨头。

　　“可云析虽是十一月生，也能打扮做女儿家，却没有断掌，如何能满足丞相府开出的条件？”

　　云石冷笑，“那还不简单。”

　　拔下罗氏发间唯一一根银钗，凑到烛火中囫囵烧过，云石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幼子裹身的棉被，粗暴掰开他紧握成拳头的一只手掌，用足了力气，划下钗尖。

　　颤抖着薄唇，云析早已经泪流满面，他绝望地求饶，“不要……爹……不要……”

　　左手掌心是反反复复的剧痛，鲜血染红了床铺。

　　罗氏垂头落泪，却由始至终都没有出言阻止。

　　丢下饮了血的钗子，云石一言不发地走了。罗氏湿了一条布巾，小心覆在幼子掌上，喃喃道：“析儿莫怕，很快就不疼了。”

　　冰水从伤口渗入，顺着全身脉络，透骨穿心。

　　云析抽噎渐止，一双桃花眼里却空空落落的，仿佛死了一般。

　　苦寻数月，终于找到一个十一月生，兼有断掌的幼女。看清楚小小掌心上的狰狞纹路，丞相大喜过望，“快，快带她去换衣服，马上就跟文睿拜堂成亲！”

　　“丞相大人。”罗氏擦一擦眼角，“能不能让贱妇替新娘更衣打扮？”

　　“当然。”丞相摆手示意四名家仆抬上一个沉甸甸的木箱，“从今往后，云析就是丞相府的人了，云夫人自然要做最后一番惜别。”

　　言下之意，云析以后就是文睿的妻子，你云家却不能是文家的亲家。

　　房间里，罗氏一边替云析穿上特制的大红嫁衣，一边哭道：“析儿，这是命，莫怪爹娘。”

　　心却因为那个沉甸甸的箱子，一直在狂跳不休。

　　云析如木偶般任由罗氏摆布，左手掌心，一道深深的断裂触目横穿。

　　云家夫妻说不忍心，没等到拜天地，问丞相借了辆马车，拉着一箱金子匆匆走了。

　　在旁人的指引下，一身金饰华服的云析，依足礼数，和被管家背在身上，奄奄一息的文家独子文睿，拜堂成亲。

　　礼成后，两个孩子被匆匆送入洞房。

　　虽然只能是仪式，但每一步都要做足。

　　和面色枯黄的文睿并肩躺在龙凤大床上，云析心想，他是不是很快就要被乱棍打死了？明天是他的生辰，不知道爹娘会不会记得。

　　云家夫妇又如何还会在意那个已经当做女儿嫁出去的幼子，带着金子和大儿子，他们买了最好的马，最结实的车，连夜出逃。

　　第二天傍晚，下人替云析洗澡的时候，发现才进门的小少夫人竟然是男儿身！

　　丞相闻讯赶至，确认以后雷霆震怒，当下命人将木盆里赤身裸体的云析拎起来摔死。

　　被粗暴地扯出木盆的时候，云析没有叫喊，更没有哭。

　　叫喊尽是徒劳。也不必哭，再痛，怎痛得过那天晚上，爹亲自用娘的发钗，强迫为他刻上一道掌纹。再折辱，怎折辱得过他身为男儿身，却一丝不苟的，与另一个男儿拜了天地。

　　被人横举过头，云析心里有细细的，隐约带着笑的声音：云析，你终于可以死了。

　　他合上眼睛，整个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道陌生而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

　　“爹在做什么？”

　　原先病卧在床，年仅十岁的文少爷被喧哗声惊醒，好奇之下闻声而至。

　　房间里好久没有这样子热闹过了。文睿病容憔悴不改，乌漆漆的眼珠子却逐渐有了生气。

　　眼见病得三年未曾落地的儿子，揉着眼睛站在跟前，丞相先是无法置信，随即欢喜若狂，老泪纵横，“文睿……文睿！”

　　一转脸，又厉声斥骂，“狗东西，还不快放下云析？惊了少夫人，看不要了你的性命！”

　　家仆一愣，紧接着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放云析落地，唯恐伤了他分毫。

　　自那天起，身为男儿的云析，真真正正成为了丞相府里，人人敬畏的小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