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娘舞剑器行》洛水真儿

5、五 落花满园泪如血

　　“都准备好了么？”沙哑的声音自黑夜中传来，阴冷得宛如是来自地狱的鬼叫声，在漆黑的树林里，排列整齐的数十名黑衣蒙面人，手中握着银光闪烁的利剑。
　　“是的！”所有人低声回答着，站在最前面的黑衣蒙面人，只露出一双冰冷彻骨的寒眸，恶狠狠地瞪着树林外的庄园。
　　此刻，华灯初上，占地广大的庄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似乎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欢笑声，树林中的黑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没入深邃的树林中去……

　　碧蓝色的天空里，万里无云，渐渐沉落的天色里，映照出一片空无茫然的昏黄，街道上宁静地有些异样，对面而站的两人，被冷风吹起了长衣，身形却如是山岳般凝立。
　　悬天阁平台上，两大掌门微笑俯视，幽玄道长道：“公孙灵轩确实胆色惊人……这份独自前来的勇气，便当让人敬佩三分。”
　　司徒御剑笑容冷漠，幽幽地道：“可惜啊，如此年轻……”目光陡转，同幽玄道长会心一笑，随即低声道：“再过三日，即是李公子的生辰……幽玄道兄你的准备如何……”
　　幽玄道长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阴冷，微微摇头，道：“我等武林人，哪里管得了王公贵族的闲事……此事一了，贫道将返回天玄静修。”
　　素来冷漠镇静的司徒御剑忍不住长笑起来，目光流露着嘲笑，随即只是点点头，道：“幽玄道兄乃是我等的榜样……”
　　“哪里，哪里……”幽玄道长跟着微笑客气几句，随即道：“少威掌门该不会有危险吧？公孙灵轩……这小子……”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些当不是我等能决定的事了……”司徒御剑随口回答道，然后目光已经注视在长街处，见到风里端凝的二人。

　　“老爷，小姐还是没有回来，连小雪也不见了……”丫环小月匆匆跑来老爷的房间，沮丧地道。
　　“还是没有回来么……”公孙问殊神情木然地重复着，他早已猜到可能再也找不到仙颜，他怎么向灵轩交代……
　　“爹……仙颜失踪了！”整装待发的前一天晚上，所有人等待仙颜，却直到天色全黑，仍旧不见她的踪影。
　　公孙灵轩担忧焦急，几乎决定不去赴最后的决战，公孙问殊神色镇静，道：“仙颜向来喜欢玩闹，可能是下山去走走，为你买些什么东西回来，也许是玩得太高兴了……”
　　“我下山去找她！”依灵轩的脾气，他在没有找回仙颜之前，是根本不会出发。
　　公孙问殊注视着灵轩，突然跪倒在他的面前……“爹，您这是……您快起来！”灵轩当然前来扶他，他摇摇头，开口道：“灵轩，你我虽名为父子，其实你我都知道……你才是公孙世家的唯一血脉，若是你因为仙颜而误了最后决战，你让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跟公孙先生交代？灵轩……算我求你，快出发吧……至于仙颜，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么会不顾她的生死，你放心吧……等你回来，一定可以见到仙颜！”
　　“爹，您……”灵轩触及心中的隐痛，声音微微发颤，他才是公孙世家唯一的血脉，当年公孙问殊带着他离开被毁的公孙世家，还有他唯一的女儿仙颜。
　　此后为了隐瞒身份，灵轩认公孙问殊为亲爹，仙颜成了他的亲妹妹，但是，这个秘密，仙颜并不知道，她爱和灵轩在一起，但是知道自己是他的妹妹，所以很痛苦，灵轩比她更痛苦，他无法向她解释，也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爱她。
　　他是身负重任的人，他必须为公孙世家赢得应有的荣誉，他要以武林至尊的身份来寻找当年公孙世家灭门惨剧的凶手，他要复仇，他有他的责任。
　　灵轩看着苍老辛苦的义父，终于艰难地点点头，“爹……仙颜，我一定会回来见她的……爹……”灵轩带着担忧匆匆离去了。
　　公孙问殊在灵轩离开之后，终于可以解除自己的伪装，他悄悄地哭了，他知道女儿根本没有离开过庄园，他曾到后山去看过，在那里有细碎的脚印……仙颜恐怕，恐怕不在人世……

　　风呼啸而过，长街尽头的枫树上，陡然飘落几片红叶，缓缓地飘到了街中央，这才旋转地落下地来。
　　少威双手持剑，黑白分明的剑器隐隐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将他的面孔衬托得似是一具没有生息的雕刻品。
　　他本来对对手的所有轻视，在来到长街之后尽皆消失，他从来没有试过一种被人紧紧压迫的感觉，因为向来是他的力量压迫着对手。
　　浓重的杀气自不远处的年轻人身上，渐渐散发出，在短短数日内，公孙灵轩的功力又像是精进到宗师的级别，同数日前轻松赢下雷焰的他相比，公孙灵轩几乎已经上升到一个他所不能接近的地步。
　　多么可怕的对手！而他，竟然还曾经嘲笑过他，轻视过他……那么，现在，是让这一切报复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刻到了。
　　“请少掌门赐教。”公孙灵轩的脸庞上没有任何笑容，他能够保持镇静，但内心深处却无法阻止自己对仙颜的担忧与思念，那份刻骨铭心的深情，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此生不可离弃。
　　少威冷冷一笑，握紧双剑，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少空门中最厉害的杀招，随即双剑交错，足下轻点，他腾空而起，凛然无畏地袭击向自己的对手……

　　树林沙沙响过，黑色身影有如鬼魅般越过树林，直抵庄园前，他们在墙边站定，分为两路，各自攀上高墙。
　　公孙问殊望着桌上渐渐冷去的饭菜，心头一片空寂，三人欢笑齐食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微笑着，然后醒来，发现还是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
　　“老爷……饭菜已经凉了，小月拿去热热吧！”丫环小月凝望着可怜的老爷，轻声问道。
　　“不用了……我吃不下……”公孙问殊微微摇头，离开餐桌，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老爷……您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小月焦急地看着老爷，“老爷，小姐……小姐她一定能回来的，小月相信，小姐那么好的人，老天爷是不会那么残忍的！”
　　“谢谢你，小月！”公孙问殊勉强笑了一声，随即走到长廊上，不远处的荷花池内，正盛开着娇艳花朵，他微微抬头，目光凝视在花上，呆愣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正欲继续朝前走时，视野里忽地略过一点奇异的黑色……

　　“当——”少威的双剑同时被对手挡住，从剑上逐渐压迫而来沉重的力量，几乎让他拿捏不住自己的剑！
　　少威借力继续腾空，姿势美妙，宛如是大鹰展翅，“好啊！”幽玄道长大声喝彩，“哼……”却换来司徒御剑的冷笑。
　　“司徒，你这是什么意思？”幽玄道长忍住怒气，冷冷地望着司徒御剑。
　　“幽玄道兄，似乎不该喝倒彩吧……”司徒御剑的目光里透着嘲笑，头也不回地答道。
　　“你！你说什么？谁在喝倒彩？少掌门他……”幽玄道长话到中途，视野内突然看到少威极为狼狈地在躲避着公孙灵轩的剑气，“这……这怎么可能？！”他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少空派竟然如此不济事！？”
　　司徒御剑冷眼望着幽玄道长，道：“换作你我，结局可能也是一样……”
　　“司徒……”幽玄道长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什么人！？”公孙问殊大喝一声，黑色身影陡然从天而降，三名黑衣人握着长剑朝公孙问殊站立的所在纵跃而来。
　　“小月快跑！”公孙问殊料知三名黑衣人必定来者不善，大声朝小月叫道，随后看到桌上的盘子，飞身过去，将无数菜盘朝黑衣人投去。
　　黑衣人蒙面而来，一双冰冷的双眸紧紧盯着公孙问殊，“叮叮当当”菜盘被长剑一劈两半，掉落在荷花池内，瞬间掀起一片波浪。
　　只这稍微一阻，公孙问殊已匆匆奔入房间内，将门关上，同小月二人惊恐地对视，“老爷……他们是……是什么人……”小月已经吓得胆战心惊，声音颤抖。
　　“我们有性命之忧了……”公孙问殊无法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不知道今夜自己是否能够逃掉，灵轩！灵轩会不会已经遭到不测……公孙问殊脑海中闪过一片刀光血影，让灵轩去夺得武林至尊到底是不是对的，他们是不是太幼稚了，以为只要有过人的本事，就能够在武林中享有地位和荣誉，真的是太幼稚了……
　　“咚、咚、咚！”门在不停地响动，似乎随时即将要被打开，门一旦打开，他们已无路可逃。

　　无数剑光在他的身边旋转，少威已经无法分清到底何处才有真实的袭击，他只能徒劳地紧紧舞动双剑，将自己的周身要害护住，他以四大掌门之一的身份地位，对战一个年轻后辈，非但不能顺利获得胜利，反而用尽所有的招术在求自保。
　　少威的额头开始渗出滴滴冷汗……难道他今日就要死在公孙灵轩手上么？一阵寒冷的恐惧将他紧紧包围，他剑上的力量愈来愈弱，而对手的压力越来越重，他还能够坚持多久……
　　“他还能够坚持多久？”幽玄道长看得冷汗直冒，“公孙灵轩似乎是要取他的命一样……杀气那么重！”
　　司徒御剑的脸庞上血色全无，一双眼睛时刻关注着长街上的二人，连眨眼都不敢，他已经无话可说，假如此刻在长街上的人是他，他还能坚持多久……不死在公孙灵轩的剑下……

　　“老爷……”小月泪水连连，惊恐地站在房间中央，听着门外的响声越来越大，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
　　“嗯……也许……”公孙问殊忽地想起什么，脸庞上闪过一丝惊喜，他迅速来到旁边的书架上，扳开一块板，然后房间中央突然缓缓露出楼梯来，“我竟然把这救命宝贝忘记了！小月，快来！”
　　小月惊喜地冲了过去，此刻门外的响声更是惊天动地，“老爷，我们能不能……”小月担忧地朝门看了一眼，突然手被人拉过，眼前一黑，已经进入了楼梯内的地下空间。
　　“啊——”小月惊恐地刚想大叫，嘴却被人捂住了，“小月，是我……不要发出声音！”公孙问殊按住小月的嘴，随后合上了楼梯口的门。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房间的大门被撞开了，三名黑衣人窜入房间内，“嗯？”有人发出惊异的声音，“人呢？”
　　“看看这里有没有密道！”从上面传来冰冷的声音，公孙问殊的心在狂跳，他已经放开了手，这里漆黑一团，他和小月只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急促而又惊恐。
　　上面不停传来脚步声，在他们头顶上来来往往，公孙问殊还是无法解除紧张的心情，当年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请人在各重要房间内布置下机关，多年来生活安宁，几乎使他忘记此事，此刻不免大为庆幸，但究竟能够逃过此劫，仍是未知。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可能是逃往其他地方了……我们快去看看！”黑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随后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所有人在朝东面离去。
　　公孙问殊悬着的心几乎可以放下一半了，小月一声不吭，公孙问殊知道此刻还不是能够离开的时候，他必须再等等，等到周围一片宁静之后，才有机会逃脱。

　　血，如流淌的河水般涌出少威的胸口，“当啷……”他双手无力，双剑掉落在地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不要杀我！”从口中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少威的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公孙少侠请手下留情！”从悬天阁上飞落下两大掌门，整齐地挡在少威的身前，他们对垂死的老友看也不看一眼，幽玄道长恭敬地开口道：“公孙少侠如此剑术，足可为天下第一，当今武林至尊已非公孙少侠莫属。”
　　“是的，我等四大掌门决定，即刻起，由公孙少侠执掌武林。”司徒御剑冰冷的脸庞上起了勉强的微笑，声音极其客气。
　　“救我……”地上传来少威奄奄一息的呼声，两大掌门只是眼望公孙灵轩，等待他的回答。
　　长街一片空洞的寂静，冷瑟的寒风随着黑夜一起到来，将所有的光明尽皆淹没。街中央的那片红色枫叶，忽地随风转起，晃动着朝远处飞去。
　　剑身上的血渐渐流淌而尽，公孙灵轩微微点头，怜悯地望着地上的少威，道：“那么，便请二位速去救少掌门的性命吧，我尚有要事，告辞了！”说完，足下轻点，人影消失在茫茫的山色中。
　　“谨尊至尊之令。”两大掌门旋即才低身下去，为即将死去的少威输上内力。
　　少威口喷鲜血，一双眼睛冷冷地凝视着身边的好友，脑海中突然出现当日雷焰滚落烛火的情景，他还记得，是公孙灵轩救了他……而他现在却……
　　“我们……会有报应的……你们也……也……”少威一边喷血，一边费力地说着，一口气忽然呼不上来，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喷出最后一口鲜血，无声地倒在地上。
　　两大掌门立刻收回双手，脸色凝重地遥望远方离去的人影。

　　“好像他们已经全都走光了……”小月小声说着，声音透着惊喜。
　　公孙问殊仔细倾听上面的动静，一切静悄悄地，已过了约几柱香的时分，那些人定是前往别处寻找他们，他该在此刻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可以通往庄园外的秘道去，他们才有最后的安全。
　　“嗯……”公孙问殊轻应了一声，缓缓地拉开地下室的门，光亮渐渐透入，房间内确实无人，他先走了上去，随后再拉小月上来。
　　突然，他感觉到背上一阵凉气，“啊！”随后是小月惊恐地瞪着他，“小月，怎么了……”公孙问殊茫然地问她。
　　“剑……剑……”小月的大眼睛里滚落豆大的泪珠，“剑在老爷的身上！”
　　“什么？！”公孙问殊低头朝下看去，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银色的剑尖在他的胸前颤抖着……
　　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公孙问殊感觉自己仿佛被抽空了魂魄，剑尖在他胸前消失了，随后是鲜艳的红色血液流淌而出，溅落在小月的脸庞上。
　　他终于看到从旁边走到眼前的黑衣人，他手上的长剑正滴落着鲜红的血，剑光渐渐明亮，长剑朝小月的身体刺来。
　　“小月，快走！”公孙问殊用尽最后的力气喊着，但是一切已经太晚了，“啊——”长剑刺入了小月的身体，随后飞快地拔了出来，小女孩的身躯软软地倒在了他的面前，眼中闪动着绝望的恐惧。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公孙问殊突然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力气，他大喊着，然后眼前一片模糊，呼吸渐渐困难……
　　望着地上的尸体，黑衣人冷冷地问道：“怎么处理？”
　　“全烧了……”从房间外走来另一名黑衣人，“是！”房间内的三名黑衣人立刻恭敬地答应了。
　　青云山顶上的公孙世家庄园成了一片火海，所有辉煌华丽的建筑全在熊熊大火中成了灰烬，硕大的庄园，一夜之间，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