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娘舞剑器行》洛水真儿

10、十 故人相见已陌路

　　红色的枫叶飘落在她的肩头，稍微停顿之后，微风袭来，那片枫叶旋转着沉落了。
　　她在这里站了很久，从喧嚣的白日直到现在漆黑一片，她的脚步都不曾挪动过，身躯靠在树上，如盖的绿荫隐蔽着她的踪迹。
　　在她的眼前，是一座占地广大的院落，门前有两名士兵把守，高墙把院落同外面的世界完全阻隔，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里，有她千百遍念在心头难以忘记的人。
　　火木林的掌门雷焰，毁灭她一切的人，在追踪至他家之后，她跟随他的女儿来到这里，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他的所在。
　　公孙仙颜望着已全黑的天色，忍不住双手颤抖，真的可以报仇了么……她真的想要杀死雷焰么——这一切在遇到霜霜之前，她从来不曾犹豫或者是怀疑。
　　霜霜，她是那么相信她这个“萧姐姐”，就在刚才，她还在欢快地说着李天成的故事，关于那名救她的男子，霜霜知道得是那么多那么详细，她红着脸说了他的一切，他的才干，他的声名显赫，霜霜还小声告诉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李将军的妻子，李将军是所有女子心中最完美的男子。
　　霜霜是她的第一个朋友，而她现在要去杀的竟然就是她的爹……霜霜会很伤心么——一如当年她所遭受到的痛苦，她忍心让她唯一的朋友受同样的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霜霜的爹成为她的仇人，成为毁灭她一切的恶人！而霜霜却是那么相信她，那么天真无邪……公孙仙颜凝望着这座院落，以她现在的本事，轻易能够进去，报了她的仇恨。
　　但在那之后呢？让她怎么去面对霜霜……怎么去面对她唯一的朋友，告诉她，是她杀死了她的爹么？让她也要这种承受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
　　她怎么能够做这样的人，怎么能够！

　　“萧姐姐……”雷霜霜还睡意朦胧，喊着萧姐姐，很久却没有人回答，“萧姐姐，你在哪里？”还是没有人回答。
　　雷霜霜吃惊地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她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但整个房间里居然只有她一个人！
　　“萧姐姐！”她急了，萧姐姐在哪里？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萧姐姐会到哪里去呢？
　　她的头还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她在努力回想，她记得，她和萧姐姐来到这里，叫上了好酒好菜，然后她说了很多……嗯……很多关于什么的话？雷霜霜努力回想，但竟然就是无法想起来，她到底在萧姐姐面前说过些什么，她只记得应该是很要紧的事情，但既然是要紧的事情，她又怎么会不记得？
　　难道她被人下了迷药？那么萧姐姐……是不是有危险！？雷霜霜倒吸了一口冷气，“萧姐姐！”她急忙推开门冲了出去，深更半夜里，把楼梯踩得惊天动地，周围的客人们纷纷走出来看是谁那么没规矩，但除了畅开的大门之外，已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天气愈来愈是闷热，虽然身处环湖的屋子内，屋内人仍旧是汗流浃背，雷焰忍不住大声道：“这鬼天气怎么会是那么热？”
　　司徒御剑轻轻举起白瓷茶杯，悠然饮下一口热茶，抬头望着幽玄道长，目光里划过一丝冷漠的笑意，道：“幽玄道兄到底是修炼之人，这份涵养，足以让人佩服。”
　　身着宽长道袍的幽玄道长如一座石像般，静静地端坐着，神色幽静之极，他轻轻地道：“诸位难道还不知么？公孙灵轩，我们的武林至尊还活在这个世上……”
　　“砰！”的一声，清脆明亮，司徒御剑手中的茶杯陡然滑落，成了一地的碎片，目光中略过微弱的惊恐神色，却是平静地问道：“幽玄道兄却从何处得知这一消息？”
　　幽玄道长忽地抬起头来，笑容惨淡，“等到你我断气之后，自然会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幽玄！”雷焰站了起来，冲到幽玄道长的身前，“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埋伏下的火器足够把这公孙小子炸死几十次！”
　　幽玄道长冷笑着凝视着雷焰，随即低下头去，连回答他的兴趣都是欠缺。
　　“司徒？”雷焰的目光最后落在司徒御剑身上，“难道连你也信不过我？公孙世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我们做到了！”
　　“好在有李将军的全力保护和照顾……要是公孙灵轩敢来，也未必能够取走你我的性命。”司徒御剑的口气虽然平淡，但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去的。
　　“你们！你们怎么……”雷焰说到一半，突然听到屋子外一声极轻的落地声，他警觉地突然住口，随即轻声道：“外面有陌生人闯进来了……”
　　两名掌门依旧神色冷漠，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他，雷焰咬了咬牙，脑海中浮现出妻子女儿的身影……唉！不知他自己这次是否还有命回去见她们母女，不知还有没有……心陡然被扭痛，他不敢再想下去，放松了神经，让自己适应到完全宁静的气息里，准备着不可避免的战斗。
　　脚步声愈来愈近，也愈来愈轻，听得出，来者内力极高，他们三个各自思量着自己的功夫同来者比较究竟能有几成胜算。
　　屋子里，气愤渐渐紧张起来，三人的呼吸有些凝重。
　　突然，自另外一个方向，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三人猛得心一紧——居然还有人来这里想要杀害他们，京城中难道竟会有那么多的敌人？司徒御剑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要拿起茶杯时，却刚发觉自己的茶杯早已成了碎片。
　　“什么人？！”外面响起了守卫的声音，三人陡然一惊之后放松了心情，来者既然连守卫这一关都无法通过，他们根本不用那么紧张。
　　“哎呀！放手！你知道本小姐是谁吗？放开啦！当心告诉你之后，你吓死啊！”清脆明亮的声音直透进屋子里。
　　“是霜霜！”雷焰失声叫了出来，站起来，推开门，果然看到熟悉的红色身影，双手被守卫拿住，涨红了小脸。
　　“霜霜，你怎么会在这里？！”雷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会在这要命的时候出现，虽然他很想见她，上次回家时，女儿正巧又出去了，他正觉得遗憾时，她竟然自己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真怀疑不是真的……匆匆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依然看到是霜霜，朝他叫着：“爹！爹！他不让我进来看你！爹，快救我！”
　　守卫的神色一时极是尴尬，“她原来是雷掌门您的女儿，小的不知道……还请雷掌门见谅……”
　　“松手啊！还抓着我干什么？”雷霜霜精神十足地从守卫那里抽回自己的双手，蹦蹦跳跳地来到爹的面前，扑在爹的怀里面，开心地道：“爹啊！原来你真在这里！”
　　“霜霜……”雷焰目光里溢满对女儿的爱怜，不料女儿突然挣脱他的怀抱，气鼓鼓地道：“爹啊！是你不好……娘又生气了！爹跟霜霜回去，跟娘赔个不是吧！”说着，就拉住雷焰的手，旁若无人地举步离开。
　　“霜霜，胡闹！”雷焰这才想到屋子里的两位掌门，忙对女儿疾言厉色道：“霜霜，快回家去！爹有要事！”
　　“我才不回去！有什么事情比我和娘还重要！爹，我讨厌你啊！”雷霜霜小嘴翘得老高，转身朝远处走去。
　　“霜霜！”雷焰此刻深悔平时宠女太过，以致让她如此无法无天……今后她可要受多大的苦，自己能够保护她们母女多少年！？
　　雷焰向前走出一步，准备去抓女儿回来教训清楚时，突然眼前银光闪动，他想也不想，直接纵身上前，护在女儿的身前，大声道：“有危险！霜霜快走！”
　　“雷掌门小心！”守卫与此同时，出剑迎上了突然袭来的危险，“当”的一声，守卫手上的长剑被打落在地，随后一阵风吹过，守卫只觉身上一麻，已经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爹！爹！怎么了？”雷霜霜感觉到周围气氛的诡异，忙站到爹的身边，拔剑出来，但周围冷风瑟瑟，竟然不见一个人影，只是流动的气息里都传递着危险的信号，她有些害怕，但有爹在身边，她的胆子陡然就大了许多。
　　在她的记忆里，爹是永远不败的英雄，虽然爹脾气不好，但爹总是能够轻易打败那些来挑战他的高手，爹是无敌的，所以她不用害怕。
　　“啊——”屋子里突然传来两声凄厉的叫声，雷焰拉住女儿的手，匆匆走回屋子里，眼前的一切让他惊呆了。
　　幽玄道长嘴边流着鲜血，睁大眼睛望着前方，手放在剑柄上，尚未拔出剑，已经死在敌人的杀手之下。
　　司徒御剑的脸摔向地上，被无数白瓷碎片刺破了脸，血丝在地面上渗透着流淌，模样极为凄惨。
　　“啊！他们……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雷霜霜吓得惊叫起来，“爹！爹！”她牢牢握住爹的手，生怕一个转眼，爹也会和他们一样……雷霜霜认得他们，一个是天玄门掌门，一个是西剑庄掌门，同爹一样厉害的本事，却给人在片刻间杀死了！
　　“爹！我们快离开这里！爹！”雷霜霜感觉到一股压迫人的死亡气息不断地朝她涌来，她从来不曾如此害怕过，她拉着爹的手，朝外飞快地离去。
　　天空突然划过一丝响雷，本来阴沉的夜色更是突然间布满了乌云，雷霜霜和雷焰拼命朝大门处跑去。
　　雷电交加，终于“轰隆——”大雨滂沱而下，奔跑中的他们被淋得浑身湿透，最后他们的脚步在离开大门不远处陡然停下了。
　　一名白衣男子如同是来自地狱的冤鬼，披散着长发，将脸庞几乎全都遮去，只留下一双闪动着阴冷光芒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们，在他的手上，一把银色长剑滴落着鲜红的血。
　　“霜霜，到爹背后去！”雷焰知道再也躲不过了，唯一担心的只有他的霜霜，还有在家等待他归去的妻子青儿。
　　他驰骋江湖，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唯一不能放下的，还是他的妻女，他若死了，她们该怎么办……
　　“公孙灵轩，冤有头，债有主，我任凭你处置，但请放过我的女儿霜霜！”雷焰已经从那把长剑上认出了他的身份，当日，就是这把剑穿透他的双掌。
　　雨水猛烈地打在他们的身上，“爹！爹！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雷霜霜虽然害怕，但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爹独自逃生。
　　“傻孩子……”雷焰的脸庞上全是雨水，将他的热泪隐去了，他终于能够哭出来他的忧伤。
　　“当日，你烧毁我们公孙世家时，可曾想到过别人的痛苦……”白衣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冷得宛如冬季的冰雪，“我的家人全死了……现在，你终于也能够明白我这种痛苦了……”
　　长剑缓缓抬起，他的动作很慢，但雷焰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公孙灵轩的剑法比当日更为诡异，带着一股浓重的悲伤气息。
　　公孙灵轩终于挥动长剑，将二人周围的一切尽皆笼罩在内，目光如鹰般冷漠锐利，陡然剑势一转，向二人袭去。
　　雷霜霜被剑势笼罩，整个人几乎无法呼吸，神智有些模糊，眼前银光闪耀，她想抽剑反击，但却无法做到，她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
　　“当！”她突然听到身前双剑相交的声响，陡然被惊醒过来，她惊喜地失声叫出来：“萧姐姐！萧姐姐！”
　　挡下白衣男子一剑的正是公孙仙颜，她在夜色朦胧之际，轻松越过高墙，正要靠近屋子时，雷霜霜突然出现，她一惊之下，终究无法在霜霜面前下手杀害她爹，于是隐藏起来，仔细倾听周围的变化。
　　她看到白衣男子的突然出现，看到幽玄道长同司徒御剑倒在了血泊里，一直以来的报仇心愿终于得尝，她心中竟然没有一丝快乐……她着他们的尸体，只觉得浑身在颤抖，不论是谁的死亡，都是可怕而又凄凉的。
　　她已经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隐隐感觉到这白衣男子同自己可能是有某些联系，于是静静地继续观察，直到他出手伤害霜霜时，她才挺身而出，挡下他的剑。
　　“当啷”一声，一件小东西突然从白衣男子身上掉落下来，那是一枚红色铃铛，色泽已经焦黑。
　　“哥哥……这铃铛真好看，小雪一定会喜欢的！谢谢哥哥！”遥远的记忆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哥哥！”她脱口而出，随后看到白衣男子也是同样浑身一振，他原来阴冷的目光里渐渐有了温暖的气息，那双暗淡的眼睛凝视着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是仙颜么……”
　　“哥哥！真的是你……”她真的不敢相信，她的哥哥没死，她的哥哥就在她的眼前，还活得很好，“哥哥……你这些天在哪里……我好想你！好想你！”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都在颤抖。
　　“仙颜……”他还没有回答，“啊——”突然传来雷霜霜的惨叫声，二人一起朝她望去，只见雷焰手上握着匕首，却插在了雷霜霜的胸前。
　　雷霜霜挡在公孙仙颜的身前，凝望着他们，“爹……爹……萧姐姐，救了我们，爹你不可以杀她……”
　　二人明白了，雷焰想乘他兄妹见面，心绪激荡之时偷袭公孙仙颜来威胁公孙灵轩，却不料雷霜霜竟然会挺身救公孙仙颜。
　　“啊！霜霜！”雷焰手上的匕首掉落，他上前抱住女儿，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啊！”
　　“求你们放过我爹，好么……萧姐姐……我不知道爹是不是对不起你们……但，他是我爹……是我爹……”雷霜霜胸前流淌着鲜血，呼吸苦难，却还在苦苦哀求。
　　“雷焰……”公孙灵轩的眼神陡然冰冷，长剑飞快地朝雷焰袭去，“当！”的一声，公孙仙颜挡在了雷焰身前，“哥哥……你难道没听到霜霜的话么？她在求你！哥哥，我们就放过雷焰吧！”
　　“仙颜，让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在帮助我们的杀父仇人！”公孙灵轩神情冰冷，手持着长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温和的哥哥。
　　“萧姐姐……”雷霜霜感激地望着她，她却在哥哥的眼里看到了无法抹去的仇恨，“哥哥！”
　　“住口！你再不让开，就不再是我们公孙世家的人！也不是我的妹妹！”公孙灵轩冷冷地回答道。
　　“哥哥……我不能让你杀雷焰，原谅我……”公孙仙颜泪流满面，兄妹相见，竟然会是这个结局……哥哥竟然因为仇恨而不认她！
　　“走开！否则，我连你也杀！”公孙灵轩浑身杀气大盛，他双目通红，忽地挥舞长剑，竟然朝公孙仙颜袭来……
　　“仙颜，哥哥会永远保护你的……”
　　“仙颜，不要害怕，有哥哥在你的身边，永远……”
　　以前种种甜美幸福的记忆，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全都消失了，剩下了只有眼前凌厉的杀气和飞快袭来的长剑，她无法再犹豫了，长剑出手，阻挡去哥哥所有的袭击……
　　“仙颜！”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抹蓝色身影突然自天降临到她的身边，随手划过，几片灿烂的剑华闪耀之后，公孙灵轩跌倒在她的身前。
　　“哥哥……”她喊着他，他却不再看她，而是站起来，抱起雷霜霜，腾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