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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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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月当空,窗前半寸白霜。屋内一点豆粒灯光摇摇曳曳,芯绳歪了倒在灯油中,烧得“滋滋作响”。
赵昱提笔蘸墨,面前白纸已有半面密密黑字,但见他剑眉紧锁,眼眸映得灯光,忽明忽暗。他喉中干涩,伸了手去探水壶,摇晃几下却无解渴之物。唯想长叹一声,然有浅浅喜悦探头探脑,是生了根只待发芽的。
这厢,他顿笔思索,忽闻清哑的少年音透了木门进来:
“在下西川,兵营一卒,求拜见将军。”
他夜间不喜打搅,往往是散了手下人下去歇息,无人通报是寻常事了,当然也鲜少会有人来求见他。因此赵昱不恼反而是些许好奇,应了那人让他进来。
人如其声,来的是一清瘦少年,皓齿朱唇,额间发丝应是疏于打理,闲散散地散在那,低垂着双眼,虽是做着拜见的动作,却懒洋洋得很。
赵昱搁了笔,见他是个孩子的年纪,微微松了紧绷的脸,口气柔和道:“你有何事?”
西川抬头,远远瞥了一眼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回道:“在下斗胆请问将军,是否要将使节被杀之事上报王都?”
他心中讶异,挑眉敛眸,不作声地注视少年,见他毫无惧色,便点头作为应答。
大漠夜间寒冷,然西川双手隐在袖中已是一片汗湿,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双细长眸子亮得很。他下了赌注,赢输须得他一条命在。
“你既有胆,有话便直说,不必顾忌。”他不耐烦沉默,鲜见的玩笑话道。
“如此,恕在下直言,”西川暗自松了口气,清声说道,“将军自平原一战后,世人皆艳羡你战功显赫却不知功高震主这词。王虽英明却奈不得底下小人的屡次进言,明里调你来这荒芜之地,是后防紧要,暗里只配给些老兵弱将,是瞅着此城易守不易主攻。”
他顿了一顿,抬眼瞟向赵昱,见他并无不愉快之色,便接着讲下去:“如今将军要将此事上报王都,无疑是给小人们找了个灭口的好理由。王且爱惜人才,然国之脸面有时重于泰山,开战在所难免,而……”
“你是否想说此战必然会输,来劝我将这事瞒了?”赵昱沉声打断他的话,直切入主题。
“是。”
“若我说不可?”他说道。
“在下明白,将军一代英才,此战无论输赢都好过干坐城中。”西川笑着应道,嘲讽之意如同冰箭缓缓溶于瞳中,尖锐隐于后。
虽被挑明了心思,赵昱却不变脸色,他有何打算自然不必藏掖着。
“刚才那些话,切不可向第三人提起。”他淡淡说道,“下去歇息去吧。”
待西川出去后,他仰靠向椅背,揉着眉心,二十岁的青年面孔生生添了年老的疲倦,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敌人之凶恶他如何不清楚,主攻等于羊入虎口。他固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并非这么简单,军中早早扎了宫中的探子,牙中蛀虫却不能拔除。
他倏地起身,开了窗户,半寸白霜趁机蔓延,映得他一袭黑衫竟有丝丝流光。
“我不甘,不甘心。”他低低说给自己听。
烈阳猖狂,滚滚风沙抱团而来,竟是带着些许焦味。漠中寸草不生,唯有黄沙仿若聚宝盆,取之不尽。这种单调而鲜明的颜色里,任何一种异色都是不相容的,近敌则必露了行迹。
敌国的这座城池在大漠中茁壮,恶劣的环境于他们是如鱼得水,这是赵昱最大的顾虑。他琢磨了一晚上的地图,细刀剖牛,不求利落但求明白,鸡鸣之时,终是得出一个出其不备的袭击之策。
敌明我暗,虽是处于弱势,多少也能扳回一局。
东方的天空堪堪是翻了一个青白色的鱼肚子,他便着了一身银色盔甲,率着军队由小路徒步前进。路途漫漫,士兵们脚步逐渐疲软,虽损去体力大半,然要悄无声息地接近,弃马步行实为无奈而必须之举。
离了小路,远远望见敌方城墙,他们放缓了脚步,各自散开寻着一处沙丘,匍匐着藏匿不动。
肌肤与沙面相亲,地下热气袅袅而上,引得他们面庞上汗如豆下,像极活蒸了的虾,却又被下了命令不得有大幅度动作,只得拿袖口不住擦脸。
赵昱趴在最前头,略微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士兵们,复而闭目张耳,专心听周围动静。他早早地令副将选了一小队动作灵活并且性格小心的将士,隐匿身形从另一狭窄小路突进,于城门处放一把大火。
此刻,他耐着性子等的便是敌人手忙脚乱的一个进攻时机。
隐隐,有几声尖锐的哨声划破凝固的空气传至耳旁,风中焦味浓了许多。他扶着丘面,探出头打量,瞅见城池处如同落了一轮红日的余晖,便利索地爬起来,领着军队小跑过去。
如他所料,敌方的士兵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此时突然杀入一队兰色的军队,更是措手不及,自乱了阵脚,竟有一部分丢盔弃甲,一时间死伤断断续续,直至敌方大将赶至,才稍稍稳住局势。
不幸是火势减弱,失了原先的威慑,加之敌方兵心稳定后,狠狠反咬一口,局面一时倒转。已冲入城池的士兵渐感吃力,陆陆续续退出来,不及时的便是横了一副冰冷的躯体在内;在外的则毫无头绪,只知举着盾使了劲往前冲。
城头之上,有人擂鼓,声如阵阵雷,衬得喉中嘶吼愈加使人发聋振聩。城头之下,士兵涌如潮水相冲,一波接连一波。
刀枪“铛”与“咣”地开了腔,交锋之冽口点点寒光闪动,如两尾银蛇相缠相咬杀,一旦得势,便一头钻进盔甲,以舌尖舔舐皮肉。血液飞溅间,见得一张张模样不同的脸俱是瞳孔放空,鼻翼大张,手脚无力,“咣”得一声沉重倒地。
忽而,箭雨遮天蔽日,阴影下人们委身于盾下,不多时成了一只背着刺猬壳的乌龟。待得雨停,身旁又多了几具人形蜂窝。
以卵击石,是对这场战争最好的定义。约是正午时分,余下的敌将鱼贯入了城内,大抵是不屑得很,连清理活口也懒得去做,只命人不断敲击大鼓,声声回荡。城墙上那面军旗被风吹胀了,猎猎作响。
城外黄沙一处“悉悉索索”,左肩一只白羽箭的清瘦少年,苍白着一张脸,借着青铜剑要挣扎爬起来,期间不经意按到身旁人上,手心一滑,瞥去时竟是那人肚腹间漏出了肠。他一咬牙,使了劲地站起来,勉勉强强立在那。放眼望去,城外黄沙上尸体成片堆积,倒像是屠户铺上陈列在那的肉,红与白分明,冰冷冷,泛着刺鼻腥味。
他光是瞪圆了眼睛看着,要莫名的惊惶在胸膛内上蹿下跳才使他醒过神来,忙垂着左肩,以剑为拐杖,蹒跚着在这些尸体间穿梭。虽步履艰难,却一刻也不停,心中忘却悲喜,他只拿眼去细细瞧脚下死者的面孔。
空中是洗褪了色的蓝色绸缎,剪得些许白色边角作装饰,谁知今日底下开了染坊,清一色的大红染料,又谁知被砸了缸面,一朵一朵开了花,相对相映,突兀得很。两者之间,跪坐在地的少年亦是突兀得很。
面前,一支红缨长枪定是划破长空,呼啸而来,使得三角形状的尖头穿过一人后背刺入另一人胸膛,生生将他们钉在沙丘面上。
“书生你别担心,战场再刀剑无眼,也有俺这皮糙肉厚的替你挡着。”
“莫乱说,你这乌鸦嘴。”
“如此,多谢了。”
是那虎背熊腰的王樊被削了头盔,披头散发,双目圆睁,满面不敢置信,粗大的手僵在半空中,像是要将那挺身为他挡枪的周然推开。
往昔是三人百无聊赖地说笑,如今一枪烟消云散、
西川呜咽,细长眸里再无往日里的光彩,盈盈水光下枯败了一片。他低了头,双手死死抓在黄沙中,再无动作。即使闻得有马蹄声近至身后,他仍是一棵枯死了的树。
“我认得你。”那人说道,声线包含倦怠,然温润不改。
见他毫无反应,许是瞄到中箭的伤口,那人干脆是拽了他的右边胳臂,将他拉至身前,淡淡说道:“既是活了下来,便不要这副活死人像。”
西川挣开了他的手,并不说话,只微微转动无神的瞳孔打量他。曾经英姿勃发的赵昱将军,现今是伤痕累累,银色铠甲上染尽血污,遮了原有的光泽。他成了折翅的鹰,然而仍羽翼丰满。这一战定令他不甘,但不会减去他的傲然。
“在下只是在想如何将两位兄弟搬回城中。”他声音嘶哑道。
“何故?”赵昱攥了攥牵马的绳子,问道。
“客死他乡已是伤心事,”他回道,“总不能留在这块地上。”
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匹不耐烦地拿蹄子蹭了蹭地,低低嘶叫上几声。
赵昱瞥去一眼,开口道:“这马是我从敌人手中抢来,若你不介意,放他们俩上来。”
“多谢。”
磨磨蹭蹭地到了己方城池后,被留守的人急忙迎了进去。西川被人扶着去包扎,心里起了念头,撇头瞅了后边的赵昱,便见他转头望了一眼来时路,脸上竟有少许挫败。一路过来虽是走得慢吞吞,却顺利得很,想是敌国是懒得花力气在这上面,这倒叫的赵昱受挫。
他微微觉得好笑。
兵力折去大半,余下全是老兵的多,忐忑不安一时间蔓延开来。西川倒是没心没肺,只拖着伤体,打了一盆清水,仔仔细细拿布擦拭王樊他们,又整理好他们的穿戴,并着那支枪一同烧成灰,敛在罐中,便疲倦得很。顾不得身旁人的惶恐,倒头便睡,一觉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后,他略是茫然若失地站在门口,忽闻身后有熟悉说笑声,回头却是一只黑罐。他苦笑一番,垂着那只受伤的胳臂四处闲逛起来,大致城中属他最悠哉。
敌国派了使者过来受降,这本就是赵昱一纸书信提出的。
西川早有讶异,心思转了半个大圈,又是嘎吱一声停住不动。他向来是不喜欢管麻烦事的,现在更不喜欢。只偶尔几次踱着步子从将军屋前路过,只多看了几眼灯光,并无其它。
使者走后,不出几日,赵昱便于屋中,一袭黑衫,提了身侧的长柄剑,置于颈间,滑了将近半个圆圈。人头落地。只一名副将在场。
这是敌国接受投降条件,理由是能饶得余下将士的性命。
第二日,西川便理了行李,不声不响地离去,再无行踪。
阴雨的天气,绵绵之感如同脚边缠了一堆绕人的蛛丝,宾客们心甘情愿坐在桌前,看那窗前雨滴如珠帘,尝着糕点并上茶水。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却不是送点心的伙计,是那一袭黑衫的男子,面上淡淡,却是那画上的俊朗,不由引得人注目。他却毫不在意,挑了一处前头的空座,仍是只要一壶清酒。
说书人姗姗来迟,低垂双眼,卧坐在那,疲倦地打哈欠。叫人催了好几声,才懒懒地应了一下。
他挑了几下三弦,歪斜着身体,似笑非笑唱道:
“风雨来,谁人擂鼓,马蹄渐入梦来
一柄青铜剑,两载盛战角,三月桃花开,四处亡魂哀
断壁残垣,夕阳西下,血里浪淘沙
荒草没枯骨,虫声寥寥,自成曲目
旧时明月今时景,惟叹两鬓白茫茫
酒自解人愁,明日复明日,明日待如何
俱往矣,莫提前朝事,词里忆平生 。”
唱毕,他便敛了精神,慢吞吞喝起茶来。
“这其中可有故事?”宾客中一人问道。
“在下只是个说书的,故事由人生,您要问那人。”他只抛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过来。
一曲终了又一曲,待到宾客散去,他便背了三弦,双手笼在袖中,挪着步子也往楼下走,路过那黑衫男子时,耳中听得一句:
“那晚你似是知道我的回答,又为何寻来?”
“将军如何想,不过是一个不甘心。”说书人抬了抬眼皮,浅笑道。
“直至今日,我亦未曾变过这想法。”男子挺直了身板,朗声道。
当初红缨银盔,淌沙浴血,一时恍恍惚惚于眼前。
说书人摇摇头,略是弯腰弓背远着去了,嘴里念着:
“莫提前朝事,莫提前朝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