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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正值大漠夕阳西下,余晖当空,映得这片黄沙燃起熊熊火焰,绵延万里,一时分不清天地边界,然而迎面之风仍是干燥的冰冷。此等景色,落在西川眼里,只觉这轮红日像极出锅的烧饼。
      一下午的时间,他单坐在墙角的磨盘上,怀里抱剑,闲散散晃荡两条腿,神游不知何方,现在见了这夕阳,顿时感到肚里有馋猫四处挠爪子,索性拉低了帽檐,准备打个盹。
      忽闻不远处熙熙攘攘,嘈杂声此起彼伏,更有愤慨之音夹杂其中,与外头起风时的势头十分相似。他半睁眼,暗暗纳罕,心思转了半个圈,轴便“吱呀”一声停在那。不见他有起身的想法,反倒是松了精神劲,歪了头渐渐睡去。
      “俺道你小子哪去了,原来躲在这睡大觉!”
      耳边这一叫喊仿佛平地一声雷,震得脑袋如同大钟被敲击时嗡嗡作响。
      西川眯着一双细长眼打量了身前人半响,似乎才稍稍缓过神来,于是无奈地叹气道:“王樊大哥好兴致,莫非是来拉在下去凑热闹的?”
      “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什么热闹。”王樊闷声闷气地回道,便一声不吭地向着他的衣领伸手过来,一双粗大的手左拉又拽,竟算仔细地理整齐了,末了瞅一瞅,又将他那顶帽子端正好,“随俺来,莫再说玩笑话。”
      见此光景,西川收了懒散,随他走向人群。细细打量下,平日里那些或嬉笑或恹恹的面孔,如今不约而同地成了被蜡浇铸的凝固,蹙眉间隐隐有兔死狐悲的忧色。
      “这是怎么了?”他吸了吸鼻子,略有讶异地问道。
      站在人群最外围的周然,撇过一半身子,似乎是硬憋了一口气,一张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此刻见了他们俩,只拿袖角抹抹眼,待要开口,舌头僵直,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厢,西川拿眼瞧他,直觉是得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借着身形瘦小硬是于人群缝隙中“穿针引线”,勉强朝被包围的地方投了一瞥。
      当中立了一匹红棕色鬓毛马,低颈吐了舌头喘粗气,毛发间沙尘抠结,并有血滴凝固成块,斑斑点点,多分布于腹部上。黑色马鞍边上吊了人的头颅,青白色的面孔血污垢染,从五官看,应是于两眉中心生生劈成两半,内里结构如同开瓜见瓢,红白分明。与之分离的躯体用麻绳一头束了手脚,一头绑在马尾上,一袭华服已是被地面磨得破破烂烂,蝇虫围绕。因天气燥热,隐隐有白蛆蠕动。
      “说是出使敌国的使节,让人砍了用识途的老马送回来。”王樊攥紧了拳头,指骨节节作响。
      “两国往来向来是不斩使节,”周然摇摇头,憋着的气缓缓叹了出来,“这次却不留半点情面,他日若是我们被俘获,只,只怕是…….”
      王樊听得这话,本就性子冲动,大嗓门扯起来抑都抑不住:“怕他作甚!明摆了是欺人太甚,打便是了!”
      这声音掷在周围人中,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漩涡,虽已泛不起多大波澜,但内里多少汹涌却更是浮于表面。
      “莫作声。”西川忽得抬手作噤声,示意身旁二人往东南方向看去。
      本事密集的人流一致齐整地往两旁散去,理出了一条两人宽的空路,直通向红棕色鬓毛的马匹。士兵们俱是低了头,作恭敬的模样,却又时不时偷瞄向来人。
      走在最前的那人,着山字纹“甲片”的银色铠甲,上有浅浅几处刀剑擦痕,一柄长剑侍于身侧,脚下的黑色军靴迈得好生凌厉。然饰白缨的铁盔下,一张青年面容上剑眉星眸,十足的俊朗风姿,鲜少见得风沙磨损处。
      他的到来,无疑是驱去了笼罩在场之人的阴云。一则赵昱将军少年时便征战沙场,久负盛名;二则,虽士兵多有仰慕,无战事时,只可在训练场上远远瞥上一眼,近看此遭是头次。
      “确是使节不假?”赵昱于马前伫立片刻,沉声问道。
      “禀将军,搜出王的密信一封,应是假不了。”一人上前,双手呈信状,低声回道。
      他接过信,额间川字眉,薄唇紧抿,手上五指慢慢紧拢,捏得信封起了皱。
      在外,使节便是王的脸面,上位之人如何忍得掴掌之举。
      水上乔木尤知近岸,他心中思虑,却沉沉浮浮,始终飘荡。当下抬眼扫视一圈,不留只言片语地转身离去了。
      人们大抵是有个猜测的轮廓,待不见了他的背影,这片底下的私语便被搬上了台面。皆知晓,这块多年红染近泛黑的帷幕一旦掀开来,做了戏子的,任你是粉扑白脸含忐忑,眉挑黑面志气冲,俱是一本征战沙场的戏唱开来。
      “早听闻前方战事吃紧,我们却光守着后方不动,枉为了将军英名,如今也该吐气一番。”新入的士兵刚握上武器,茧是小小的,一腔热血倒是实在的。
      有年老却经验道道的老兵旁观不语,他们虽亦是愤愤,毕竟心里头清明。漠中风沙来袭时,用城墙防着无碍;若是迎击上去,便被埋了也不稀奇。多说不用,反而要惹得一嘴沙。
      王樊自然属于前者。因他是庄稼汉的儿子,生就一副好力气,人高马大突出得很,又是爽朗的性情,当即有几人来拉他往训练场去,说要求指教一番。
      他大大咧咧地应了,眉开眼笑之际瞥见周朗满是忧虑地站立一旁,知他是发愁身子板的软硬程度,便轻轻挣开来人的手,几步上前拍着他的肩,说道:“书生你别担心,战场再刀剑无眼,也有俺这皮糙肉厚的替你挡着。”
      “莫乱说,你这乌鸦嘴。”周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沉下脸斥道,见他毫不在意,又去揽了西川的肩膀,嚷着些“照顾”的话,复口气温和下来。
      “如此,多谢了。”
      此话少不了引来一番“说话酸里酸气”的嘲笑。
      红日消了踪影,逐渐冷却的温度黏不住炙色的余晖,纷纷如柳絮飞入人间,装扮得士兵们个个脸蛋红彤彤,如同对镜抹胭脂的小姑娘。
      西川落在他们后头,慢吞吞地迈步子,忽而仰颈,细长眸子里残红满盛。耳里听得说与笑,他紧了紧怀中的青铜剑,仿求心安。

      夜至深处,月蒙薄纱,请冷冷的半个牙坠儿。
      王都脚下,街巷纵横,繁华在白日里簇枝开;然至夜晚,家家关门闭铺,唯有巡逻的士兵身下那匹马,铁蹄踏在石板路上,缓缓的达达声。
      西巷的道上,高墙横陈,乌压压地盖了一片阴影下来。有一人于其中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至一出缺口处时,月光虽是磨了砂的,也可见得他略有弯腰弓背,手里晃晃悠悠一只青釉酒罐,络腮胡子寻常见,一双细长眸子却是鲜少的撩人,堪比月色,竟是酒楼那说书人。
      面前的宅子废弃多年,朱门上漆色剥落,添了乌痕,两只铜环锈迹斑斑,石阶上杂草生机勃勃。他却理理衣衫,上前握住铜环扣上三声,推了大门提脚入内。
      “在下有幸,得以再见将军一面。”他站着虚虚一拜,低头瞅向地面。
      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偶尔风穿而过,闻得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许久,一双长靴踩着细碎的树影渐渐现出身来。
      那人也不眼生,正是席上仰颈独酌的主。他背着手,立住了不动,上下打量了说书人片刻,才舒了眉眼,失笑道:“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我一时认不出来。”
      他漆黑的瞳中虽包含肃杀之意,音色倒是温和润泽。
      “在下老了。”说书人直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将军未曾有变。”他意有所指。
      一袭黑衫的男子并不应他的话,移了视线,侧过身去望那一池的枯莲——颜色惨淡,一面铜镜般将夜空之景倒映着,然他眸中毫无涟漪。
      “你若活着便是好事。”他说道。
      “在下曾说过自己是贪生怕死之徒,自然活得久些。”
      说书人去了先前的礼数,便有些懒洋洋,随意找了处地盘腿坐下,手指勾了系在酒罐上的细绳晃悠着,眼里仍似笑非笑,看面前之人回他“何人不怕死”的话,一时恍惚,出声问道:“将军也怕?”
      男子微愣,既而从喉中溢出叹息,回得却很果断:“怕,怕得很。”
      “当年如何不怕?”
      “顾不得。”
      他利落得一撩下摆,与那说书人面对面席地而坐。
      说书人抬眼浅笑,手指轻勾,攥了酒罐在掌心,拔去塞子便往喉咙里灌,淡色的液体由那络腮胡蜿蜿蜒蜒蔓延在他颈间。他自己是毫不在意,只粗粗一抹,甩腕将酒扔向男子。
      二人相对无言,唯有酒香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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